蕭縣西一百里,獲水南岸。
司馬懿推着司馬昭的輪椅,沿着河邊的堤岸慢慢的走着,親衛們都在百步之外,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攏他們父子。
夏侯霸決定向彭城方向靠攏的時候,司馬懿就接到了司馬師的消息。譙郡到睢陽不過一百多裡,快馬半天就能趕到,譙郡上午發生的事,司馬懿晚上就能知道。
父子倆研究了一夜,被張郃的計劃驚得目瞪口呆,同時又欣喜若狂。
如果張郃的計劃真能實現,那麼不僅可以奪回彭城,而且有很大可能重創魏霸,甚至……擊殺魏霸。
當然了,還有一個讓他們心動不已的可能:張郃戰死。比起擊殺魏霸,這個可能性更大,因爲張郃這本來就是一個以命搏命的計劃,他和魏霸賭的是命。他要想活下來,只有指望魏霸犯錯,指望魏霸退縮。如果魏霸不犯錯,也不肯退縮,要和他一較高下,張郃戰死的可能性比魏霸要大得多。
對司馬懿來說,這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內憂外患,一併清除。
面對這麼一個大餡餅,司馬懿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張郃在給他下套。可是算來算去,他都覺得張郃做不到這些。原因很簡單,張郃無法調動他,成功的機率非常小。就算他出了睢陽,他有兩萬大軍,沒有人能輕易的困住他。
也就是說,就算這是張郃的一計。主動權也在他司馬懿的手裡。只要他不犯傻,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所以,司馬懿指示司馬師接受夏侯霸的命令,向彭城靠攏,同時自己帶着一萬五千步騎出了睢陽,悄悄的趕到了這裡。這裡在彭城和睢陽之間,不管是馳援彭城還是回援睢陽,他都可以在一天以內到達。
司馬昭的腿斷了,不能正常騎馬。司馬懿請馬鈞設計了一個馬鞍,讓司馬昭可以騎着馬前進。不過騎在馬背上。雙腿無法用力。只能憑腰力和手來保持平衡,依然是一個非常耗體力的活動。所以行軍間隙,重新坐到輪椅上,就成了一個難得的享受。同時也是父子倆交流的好機會。
“夏侯霸讓兄長在蕭山列陣。恐怕有些一廂情願。”看着清流的獲水。司馬昭輕笑了一聲:“他那些逗引,對普通人也許有效,對陸遜來說可能沒什麼用。陸遜一直保持在他的西南方向。就足以說明他有可能繞過梧縣去彭城。”
“夏侯霸能做的也只是這些。”司馬懿淡淡的說道:“其實他並沒有指望子元攔住陸遜,他要的只是利用騎兵的速度拉開距離,在陸遜趕到彭城之前擊殺魏霸。只要半天時間就夠了,何況他可能有一天時間。”
“嗯,這個戰術,似曾相識啊。”司馬昭嘆息一聲,靠在輪椅背上:“父親,當初魏霸奪關中,就是用的這個戰術,利用我軍在東南與陸遜作戰,不及返回的機會,一舉奪了潼關。”
“後來在武陵他也用過。”
“父親是說取辰陽那一戰?”
司馬懿點點頭。“人們都以爲魏霸喜歡用險,其實他只是更精於計算。一天半天的時間差,對別人來說可能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可是對他來說,他卻可以做到出奇制勝。”
“他把私鬥之術用到了戰場上。”司馬昭撇了撇嘴:“不過,因爲他的軍械強大,可以速戰速決,才能把這一天半天的時間差成取勝的關鍵。”
“是啊,他的軍械……的確是天下最好的。”司馬懿苦笑道:“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那張郃這次想對魏霸使用魏霸最擅長的戰術,豈不是有布鼓雷門,見笑於大方之家?”
“不然。”司馬懿搖搖頭:“張郃這次的氣魄大得多,而且,他也發揮了我軍騎兵的優勢。正如魏霸的軍械天下無敵一樣,在這個戰場上,我軍騎兵的優勢也無人可敵。”他頓了頓,道:“看起來,他已經確定魏霸的騎兵還沒有裝備馬鎧了。”
“他是在賭吧?”
“就算是賭,也極有氣魄。”司馬懿沉吟道:“我更相信是他的直覺。”
司馬昭也沉默了。要論戰略,他們父子也許不讓張郃,要論這種戰場爭鋒,瞬息之間的形勢判斷,他們父子顯然和張郃還有不小的距離。他們倆苦苦推算了一夜,才勉強猜出了張郃的計劃,而魏霸卻在要瞬間做出判斷,他犯錯的可能性非常大。一旦他做出了軟弱的應對,或者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張郃成功的機率將大大增加。
讓對方沒有思考的時間,也是一種戰術。
他有可能立一奇功,一個足以影響天下形勢的奇功,擊敗出道以來從未有過敗績的魏霸,力挽狂瀾,成爲大魏的中流砥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司馬懿這個大將軍可就有些無地自容了。他在睢陽固守不出的決定將成爲他懦弱的鐵證,洛陽之戰的功績與張郃的這個戰功相比,也就顯得微不足道。
洛陽守的是一城,張郃守的是一國,能相提並論嗎?
所以,他們在佩服張郃敢戰的同時,心裡又有些不安。
在這裡等着,也是迫不得已。然而,這何嘗不可能是張郃的計劃之一?
……
陸遜揹着手,在帳中來回踱着步。他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可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點緊張。
魏延站在他的面前,又急又怒,臉上一會紅,一會兒白。
魏軍步騎分離,夏侯霸率領所有的騎兵加速趕往彭城,魏延尚不清楚他究竟想幹什麼,但是魏霸可能有危險,這卻是毋庸待言的。加上夏侯霸的人馬,張郃將擁有兩萬騎兵,一萬步卒,面對魏霸的三萬步卒,五千騎兵,他有足夠的優勢。
如今之計,只有陸遜迅速趕上去,纔有可能挽救魏霸。
魏延來求陸遜。
陸遜卻沒有答應,他在大帳裡來回踱步踱了一頓飯的時間,魏延還是沒有聽到他想聽的話。
魏延真的急了,沒好氣的說道:“伯言,你自思量,我率騎兵馳援彭城去。”說着,轉身就走。
“文長將軍。”陸遜叫了一聲,手一揮,兩個親衛攔在魏延面前。魏延勃然大怒,扭過頭,惡狠狠的看着陸遜,眼神兇狠如狼:“伯言是想命令我嗎?”。
“不,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陸遜大步走到地圖前,在相縣和彭城之間點了點:“文長,你別忘了,你現在趕往彭城,有可能正中了夏侯霸的陷阱。”
魏延一愣,隨即臉色煞白。誰說夏侯霸突然加速離開就一定是去彭城?萬一他在半路上等着他,一萬精騎以逸待勞,等着他的五千騎,甚至張郃再從一旁殺出來,有三四倍於他的兵力,他絕於生還之理。
“文長,你相信我,子玉善守,他的陣不是那麼容易破的。”陸遜一時有些出神,他想起了臨賀山一戰。那一戰,魏霸誘他全力以赴,然後派人突襲他的中軍,一擊而中。那一戰和今天略有區別,那時候魏霸是有備在先,今天可能卻是倉促應戰,不知道他還能不像把陣地守得嚴嚴實實。
“可是……”
“就算他在陸上守不住,他還可以退到戰艦上。他的戰艦天下無敵,別說騎兵兩萬,就算是騎兵十萬,一兩天之內,想攻破他的防守,也是不可能的。”陸遜不給魏延任何反應的時間,接着說道:“依我之見,張郃利用騎兵的優勢重創你們父子的願望,甚至比擊殺子玉的願望還要強烈。沒有了你們這一萬精騎,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訓練出這麼多人?子玉的馬鎧就算打造出來,又能裝備誰?而且,如果你們這一萬精騎全軍覆沒,我們不僅守不住彭城,撤退也將是一個大問題。千里追殺,又有幾個人能回到廣陵、江陵?步騎皆失,子玉如何坐鎮青徐,穩住東線戰場?”
魏延臉色煞白。陸遜給他描繪了一個大崩潰的結果。他不是笨蛋,他也是征戰多年的悍將,他當然清楚陸遜所說的不是不可能,而是非常可能出現的結果。就目前而言,他們父子最強大的武器是什麼?是騎兵,即將裝備馬鎧的騎兵。別看魏霸之前順風順水,可那是與同樣缺少騎兵的吳軍作戰,所以看不出差距,現在卻是與有強大騎兵作戰的魏軍作戰,沒有強大的騎兵,他們永遠不可能佔據上風。
魏霸爲什麼要花大價錢打造馬鎧?是因爲沒有戰馬來源,他只能加強騎兵的質量。可是沒有騎兵做爲基礎,馬鎧再好也只能替人做嫁衣。
從長遠看,魏霸手上的步卒哪怕全部戰死,也能很快補充完畢,如果騎兵戰死,那他在三五年之內都無法重建如此規模的騎兵。
從眼前看,如果他和魏風統領的騎兵損失過大,不足以掩護步卒,那魏霸和陸遜就只能撤退,在魏軍騎兵的千里追殺之下,他們必受重創,步卒同樣保不住。沒有了實力,魏霸還拿什麼來坐鎮青徐,控制東線戰場?
那就是滿盤皆輸的局面。
相比於不追,追的結果更壞。
那麼,就看着魏霸被張郃用兩萬騎兵衝死?
魏延的額頭冷汗涔涔。他啞聲問道:“伯言,你有什麼好辦法?”
陸遜走上前,拉着魏延回到地圖前,輕鬆的笑道:“文長,你看看,除了彭城和我們之外,還有誰?”
魏延的眼睛盯着地圖,沒有看到陸遜鬢角的溼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