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星稀,沐追雲的房間罕見地沒有關上窗戶。柔和的月光穿過方形的窗門,化爲一片斜斜的明亮光柱,灑落一地清輝。倚靠在牆上的依舊是那個身影,此時一隻腳伸直平平放於地上,另一隻腳卻是腳面着地膝蓋向上彎曲着。沐追雲一隻手就那般曲臂放於弓起的膝蓋上,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白天戰鬥造成的傷害隱隱作痛,不過並沒能讓他皺一皺眉頭——或許早已經習慣了吧。
終於、要離開這裡了嗎?或許是最後一次像這樣躺在這邊,不用擔心裂魂蝕骨的疼痛、不用掙扎於你死我活的鬥爭、不用在意太陽是否會升起的明天……這種感覺,莫非就是留戀嗎?呵,還真是奇妙的感受,只不過並不是我需要的……
無論在哪,太陽一直在身邊啊……
…………
“雨兒,這次出去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江湖上並不太平,穿着打扮不要太顯富貴,但衣食住行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你雲哥哥和那夏家的小哥都是闖慣了江湖的,一路上要多聽他們的話……”
薇雨的閨房裡,孃兒倆都坐在牀沿,聶蓉正細細地叮囑着女兒闖蕩江湖的注意事項。薇雨一邊聽一邊默默將孃親囑咐的事情都記下,時不時還點點頭應一聲。
“對了,雨兒,明日出發前把這個穿上。”聶蓉從身後的包袱裡翻出一件看上去通體銀色的小褂,其上光華流轉,彷彿在燈下散發着淡淡的光輝:“這件星磁天蠶衣,是用中土極北之處的極地冰蠶吐出的天蠶絲製成的,內中還混雜着星磁粉,經過一位武功高強的人溫養許久方纔最終成型。它是當年你大伯留給你的,穿在身上不僅能擋住大部分銳器的襲擊,就算對攻擊到身上的無形勁氣也有分散、卸御之能。”
“大伯?娘,我還有一個大伯嗎?怎麼從來沒有聽你們說起過?”薇雨從聶蓉手裡接過這件小褂,拿在手中的感覺有些涼涼的、滑滑的,就像掬着一捧不會散落的銀色水流一般。
“你大伯……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惜因爲一些原因,很久以前就已經……唉,不說了,雨兒你要記住,這件天蠶衣要隨時都穿在身上,這樣也好讓爲娘放心一些。”
“嗯,我會記得的。”
“還有,你雲哥哥身上應該沒有多少銀錢,我已備了足夠的銀票放在你們的隨身包裹裡了。至於這裡,有一袋金葉子你也帶在身上以防萬一吧。”聶蓉說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灰色袋子,看着雖不起眼,但薇雨接過來後卻發現它的分量沉甸甸的。解開袋子口的絲線往裡一看,裡邊放着金閃閃的幾十片金葉子。重新將絲帶繫好,薇雨對着聶蓉嘻嘻一笑:“娘,現在我也算是小有身家了吧?”
“是啊,我家雨兒是個小富婆了,誰要娶了你那可就發達了。”
“纔不要呢,人家還小嘛,再說——”
“再說什麼?”
“沒什麼啦。娘,今天我想跟你一起睡。”
“你啊,都這麼大的人了——好吧,就這一次啊。”
“嘻嘻,我就知道娘最好了。我要娘抱着我,好舒服好舒服的。”
“好,你愛怎樣就怎樣……”
房間的燈光悄悄地熄滅,薇雨抱着孃親的腰肢滿足地睡去。聶蓉輕輕撫摸着女兒輕柔的髮絲,眼中淚光瑩瑩,只恨這一刻不能永久地持續下去……
…………
“燕伯父、燕伯母,如此我等就告辭了,還請兩位前輩留步。”海島西邊的岸旁停放着夏家兄妹乘坐而來的三桅大船,船頭印有碧落仙府星樓標誌的大旗迎風招展。夏遠峰背對着大船,抱拳向燕臨淵夫婦倆告辭。身邊夏悠竹安靜地站在那邊,此時亦是躬身行禮。
“賢侄一路小心,雨兒他們,就拜託你們代爲關照了。”
“前輩放心,我等必與沐兄弟和燕師妹相互扶持,絕不至於出什麼差池。”
“如此就多謝賢侄了。雨兒,該上路了,莫要讓夏賢侄他們等得太久。”薇雨眼眶紅紅地離開了孃親的懷抱,一步三回頭地看着站在岸上送別自己的爹孃。好幾次,她欲要再回頭衝入孃親的懷抱,終於還是忍住了。沐追雲來到聶蓉身前,深深彎腰抱拳一禮:“伯母保重。”聶蓉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雲兒,你、你要好好地照顧好雨兒,她以前都沒離開過我們的……”
沐追雲點頭應是:“我的命還在,雨兒就不會受委屈。”
旁邊燕臨淵走上一步:“雨兒自然要安然無恙,你的命也要好好的。”
沐追雲身子微微一震,擡眼向燕臨淵看去,卻見對方也正定定地看着他。一老一少目光對視在一起——他眼中的含義,他是否明白?沐追雲最後向燕臨淵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船上,再也不曾回頭。
水手低低的呼喝聲中,大船慢慢駛離了歸巢島。視野中爹孃的身影越來越小,船尾的薇雨猛然向前走上幾步,揮着手向岸邊大聲喊道:“爹爹,孃親,我會想你們的!我一定會很快回來的!你們要等我啊——”岸邊聶蓉再也忍不住,上前幾步拼命地朝着女兒揮手,連雙腳踏入了水面也絲毫不在意:“雨兒,娘就在這裡等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啊!”
輕柔的海風中,船隻終於化作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遠方。聶蓉還是直直地看着,直到燕臨淵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才返過身來一頭撲入丈夫的懷中。耳聽得妻子低低的啜泣聲,燕臨淵輕輕環住她的腰肢,目光卻投向天際的盡頭——
誰能告訴我,我這樣做究盡是對、還是錯呢?
…………
碧藍的海面上,一艘大船破開身前的波浪迅速前進着,留下身後向外層層盪開的扇形波紋。船尾處薇雨依舊對着歸巢島的方向癡癡凝望,一邊的沐追雲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守着她。夏遠峰與夏悠竹默契地將空間留給了兩人,只是靠在船艙的外壁,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夏悠竹忽然抽了抽鼻子,眼睛裡有些酸酸的感覺:“真是的,明明薇雨妹妹能跟我們一起走,我很高興的,現在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呢。”夏遠峰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怎麼?莫非你還感同身受了不成?”
“不行嗎?”夏悠竹習慣性地頂了一句,隨後卻是沉默了。
“怎麼了?別不說話啊,這可不像你。”
夏悠竹輕嘆一口氣,倒是展現出了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遇到什麼困惑事時候的樣子:“沒什麼。其實,你說的不錯,我只是想起了我自己吧。記得六七歲那年,孃親門派裡的長輩過世了,整個門派都沒有一個能撐得起門面的人,眼看就要解散。那邊派人來,請求孃親回去主持大局。孃親對門派感情很深,就答應了回去主掌門派的事物。可是爹不答應,爹在這個島上的位置,也不是輕易能挪動的,無法陪着娘一起回去。具體的事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們兩個大吵了一架,然後娘就負氣走了。臨走之前,娘就想着把我也帶走,可是爹爹也不肯,結果就讓我自己選擇。”
夏悠竹說着說着,一雙亮瑩瑩的眼瞳之中也帶起一些憂傷,腦中彷彿又回想起了當年的情景:“那個時候的我懂什麼呢?自然哭着喊着不想讓娘離開,只是看着爹孃的沉默,終於明白無論如何我只能在他們中間選一個。於是,自幼就在島上長大的我,懷着對遠方未知之地的畏懼,選擇留在了島上。那個時候,娘一定很傷心吧?”
夏悠竹仰起頭,彷彿是怕眼中的晶瑩會隨着低頭的動作滾落下來一般,就那般靜靜地望着天空——又或許,她只是望着遠處時常浮現於心中的思念之地。夏遠峰見狀,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想那麼多了,那不是你的錯。再說了,留在島上也很好啊,不但有你爹照顧着,還有你老哥我陪着你嘛。”
夏悠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是罕見地沒有反駁。她轉過臉,望着船頭薇雨的方向,輕輕說道:“也對,其實像現在這樣也不錯。我留在島上,想念孃親的時候,就跟爹說一聲。爹雖然每次都臭着一張臉,卻總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就會帶着我千里迢迢地去看望娘。他們兩個見了面還是要吵架,好幾次都說着再也不見面的氣話,不過下一次總是經不住我的祈求的,呵呵。今天看到薇雨妹妹這樣,也想起來其實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娘了,有點想她了……”
“那也簡單,反正離大會還早得很,我們順便去看望一下嬸嬸便是。”
“這個,纔不要呢,那不是將本小姐送羊入虎口嘛!再說了,我們這次是去辦正事的嘛。”夏悠竹不滿地提出了抗議,只是語氣之中卻也並不顯得堅決:“不過,等我們這次辦完了事,要回島的時候,倒是可以、可以偷偷地去看一下娘啦。”
夏遠峰望着自己這個言不由衷的妹子,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爹與娘嗎?”他緩緩閉上眼睛,也遮住了眼中一絲刻骨的傷痛……
…………
吾心如眠,夢中不捨相依;祈星爲願,重聚之期未遠。其情也真也,赤子之心無妄;其心也誠也,萬水千山不改——其此情可昭天與地,惟願人間少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