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只有一種聲音,也只剩下一種聲音。
手指撥弄算盤珠的聲音。
“嗒,嗒,嗒!”
剛纔發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看見,沒聽見。
黑衣人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曹洪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之後,曹洪又說:“你請不請呢?”
黑衣人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卻又回過頭來看了曹洪一眼,緩緩道:“你不用我請。”之後,轉身背對着曹洪。
曹洪看着他,突然說:“本來打算,你能給我兩杯酒的時間,”停了下,又說:“你卻不同意。”
黑衣人不回頭,不轉身,不說話,但也沒有邁步離開。
曹洪就說:“你從哪裡來?”
黑衣人緩慢的答:“天涯。”
曹洪又問:“爲何事?”
黑衣人又緩慢的答:“天涯。”
曹洪笑着說:“是逃亡吧。”
黑衣人沒有回答。
曹洪說:“昨天去菩提廟的人是你吧?”
黑衣人還是不回答。
曹洪緊緊盯着黑衣人說:“你是西殭屍。”
撥弄算盤珠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如手指撥滑了一般,這種停頓,彷彿沒有停頓一般。
但還是讓黑衣人聽見了,他看了一眼獨自玩弄算盤的郭老闆,目光望向外面,不回答。
曹洪說:“我早聽說西殭屍來到了這裡。”
黑衣人還是不說話,靜靜的站在那裡,也不回頭看曹洪一眼。
曹洪說:“在上海灘,西殭屍殺死那位大人物後,就在江湖中失蹤了,其實,躲到這裡來了,你就是西殭屍。”
這時候,黑衣人緩慢的說:“我不是西殭屍。”
曹洪說:“西殭屍的全名就是,鐵算盤殭屍手。”
黑衣人提起了他的刀,不回答,不轉身。
曹洪看見了他的刀,繼續說:“雖然叫鐵算盤殭屍手,可能指的不是真正的算盤,是算計,謀略,真正的兵器是手,殭屍手。”
黑衣人放下提刀的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還是不說話。
他那雙手枯瘦,青筋高凸,一點也不像殭屍的手。
曹洪又說:“可能指的並不是手像殭屍的手,而是掌功,擊在人身上,人就變成了殭屍。”
黑衣人不想再跟他在這件事上糾纏,邁步,緩慢的向外面走去。
曹洪對着他的後背問:“那麼,你是哪方的高手?”
黑衣人沒有回答,腳步沒有停。
曹洪繼續問:“你們來這邊做什麼?這邊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有什麼事要發生?”
黑衣人走出了茶酒樓,走進冰冷的凍雨中。
曹洪說:“原來他的身材很高大。”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願意別人請你喝酒,願不願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卻又偏偏看不見。最後才終於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郭老闆,已擡起頭來,正在看着曹洪微笑。
曹洪也笑了,他說:“別人請我是一回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郭老闆微笑道:“不錯,那完全不同的。”
曹洪說:“所以我請,這屋子裡每個人我都請。”
郭老闆笑着說:“請這麼多人喝酒,要花很多錢的。”
曹洪大聲說:“我不怕花錢,不過,喝了我的酒,就要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要發生什麼事。”
桌子前的人全都站起來,要離開。
曹洪又大聲說:“我請人喝酒,別人是不能拒絕,不允許拒絕的。”說完,雙手在桌子上輕輕一按,桌子的四條腿,就陷入青石板地面三寸。
站起的人又全都坐下了。
郭老闆微笑着說:“這裡沒有發生什麼事,也不會有什麼事發生。”
曹洪道:“是嗎?”
郭老闆答:“是。”
曹洪說:“你不是江湖中人,怎麼知道江湖中的事。”
郭老闆說:“我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我卻是老闆,茶酒樓的郭老闆。”
曹洪沒有說話,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郭老闆就說:“來我酒樓的人不計其數,總會有那麼一個兩個江湖中人,而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就是茶酒樓,我說得對嗎?”
曹洪沒有反駁,他說:“可是,我看見天下高手都朝這邊趕來。”
郭老闆問:“是嗎?”
曹洪答:“是。”
黑衣人在凍雨中慢慢地走着,沒走幾步,他腳上的草鞋就被淤泥拉扯爛了。他沒有理會,就是看一眼都沒有,繼續向前走。
他走路的時候,眼睛總是在遙望着遠方,即便腳下的路又溼又滑。
是不是因爲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家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爲什麼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走過文家橋。
過了這座橋,就是龍雲山了。
黑衣人站住,看着凍雨中的龍雲山——這裡只能看見龍雲山,前方的一切都被龍雲山遮擋着。
龍雲山就是他一直遙望着的遠方嗎?
如果他一直遙望着的遠方真的是龍雲山,那麼他就是地獄魔王的徒弟靈慧。
他真的是靈慧嗎?
如果他真的是靈慧,他這次回來一定是找靈智報仇。
看了會兒,他又邁步。
走到菩提廟前,他看見菩提廟的院門緊閉着,他沒有停頓,繞過去,走向山頂。
天暗了下來。
他走上了山頂,看見了菩提樹。
菩提樹下沒有人。
他來到了菩提樹下,坐在石頭棋盤上。他撿一段樹枝,慢慢擡起腳,慢慢將草鞋上的泥巴刮盡。颳了左腳刮右腳。
他打算,今晚就在這菩提樹下過夜。
明天,他還有事情要做,還有路要走。
明天他要做的事是什麼事?
還要朝什麼地方走?
既然他從天涯來,當然走向的也是天涯。
刮盡草鞋上的泥巴後,他站起身,望着遠方。
遠方是一座大山,上面有一個寨子,名字叫火龜寨。
“是我當年說出的話就要負責的性格,害了你們。”
他臉上佈滿了悔恨內疚,眼中裝滿了痛苦悲滄。
“我不該去惹他,不該去惹他這個不能惹的人。”
望了會兒後,他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菩提樹。
菩提樹上面有一個樹洞。
“他說這上面有一個我想知道的秘密,兇手的秘密。”
黑衣人看着樹洞,就縱身躍了上去。
他站在一根粗壯的枝丫上,手伸進了樹洞中。
然後,他從樹洞中拿出了一軸卷軸。
卷軸被髮黃的油紙包裹着,上面纏着黑線。
然後,他跳了下來。
一片巨大的樹葉從菩提樹上輕輕飄落下來。是的,一片巨大的樹葉:黑衣人就像一片巨大的樹葉一樣飄落下來,不帶半點風聲,落在地上不發出半點聲響。
坐在石頭棋盤前的一條石凳上。
先慢慢地解開纏繞的黑線,再慢慢地打開包裹的油紙。
然後,他將卷軸放在棋盤上。
他右手握着刀,左手放在卷軸上,慢慢地將卷軸打開。
然後,他看見了寫在卷軸上的字。
字跡工整,是宋體。 wωw●TтkΛ n●c ○
“光緒二十七年,中秋,夜······”
他的手慢慢地移動着,卷軸一點一點的打開,他慢慢地看了下去。
看着看着,他臉上佈滿了氣憤,眼中裝滿了仇恨。
夜幕降臨,然而卷軸上的字卻如此鮮明。
“······張桃,筆,光緒二十七年,冬至,子時。”
他看見上面還按有八個手指印,鮮紅如鮮血。
他氣憤的站起身,跳起來,雙腳重重的跺在地上。
於是,他腳上的草鞋就破了。
碎片飛揚。
他轉身,看着遠方的火龜寨。
在夜幕中,火龜寨已經看不見了。
“一直以爲,是子老爺不肯放過你們,沒想到,是他們八個人乾的。”
他慢慢地轉身,看着卷軸。
“三十年了,是時候討還了。”
他慢慢地伸出左手,慢慢地拿過卷軸,慢慢地將卷軸卷好。重新拿起油紙,將卷軸仔細的包裹好,用黑線捆上。
然後,他慢慢地將卷軸放入懷裡。
夜已深,山下菩提廟的燈光熄滅了。
清明。
下了兩天的凍雨已經停了。
這天,山中有霧。
凌晨。
龍雲山頂這棵菩提樹下,李鐵跟鍾離還沒有前來下棋。
黑衣人站在菩提樹前,看着石頭棋盤。
他慢慢地彎腰,雙手握着刀,將石頭棋盤撬開。九環在他的撬動下沒有發出一絲響聲。
刀,在他手裡已經能被他控制住。
世上很多使刀高手,都被自己手中的刀控制着。
人被刀控制,是爲魔;刀被人控制,是爲神。
九環刀在衆多高手手中,像撬動這樣大一塊石頭,多少都會發出響聲。但剛纔,九環沒有發出任何響聲,就像環套在棉團上一樣。
他雙手緊緊的握着刀,撅起屁股在菩提樹下的地上飛快的刨起來。不僅九環刀上的環沒有發出響聲,就連飛起來的泥土,落下去也沒有發出響聲。
很快,他刨了一個三尺見方,三尺深的洞。
“噹”的一聲,他手裡的九環刀尖抵着了硬物。
他目光一跳,刨土的手慢了下來。慢慢的,一個黑方石盒子出現在洞中的泥土裡。他將黑方石盒子端出來放在一邊,繼續刨。在黑方石盒子前方下面一尺深的地方,又出現了一個長黑匣子。這個黑匣子有三尺長,三寸寬。他小心地刨出長黑匣子,拿出來拍去上面的泥土。
他將黑匣子放在石凳上,小心的,慢慢地將匣子打開。
然後,他看見了一把刀。
直直的,窄窄的刀。
這把刀上,放着一本捲成筒的發黃的小冊子。
他小心的拿起小冊子,打開,他就看見了畫在上面的畫,是一個人在練刀。他知道這是刀譜,沒有繼續看下去,收起刀譜,放入懷中。
然後,他合上黑匣子。
這時候,山坡上的樹林中響起了李鐵跟鍾離向這邊走來的腳步聲。
黑衣人將黑方石盒子放回洞裡,來不及掩埋,他就聽見了李鐵跟鍾離看見他的聲音。
李鐵跟鍾離一走上山頂,就看見了黑衣人,也看見了他手裡的九環刀,他們立即停步。
他們看見這個人慢慢地站起來,背對着他們,懷裡抱着一個長黑匣子,他們不知道這黑匣子裡裝的是什麼。
李鐵就洪聲喝問:“什麼人?”
黑衣人沒有回答,慢慢提起了刀。
鍾離又粗聲喝問:“來做什麼?”
黑衣人低沉的說:“報仇。”
聲音比寒冰還冷。
李鐵跟鍾離一驚,慌忙對望一眼。
就在他們對望的時候,他們聽見了衣袂之聲響起。他們趕緊回頭,菩提樹下已沒有黑衣人的影子。
二人急忙衝了過去,不僅連人影看不見,就連衣袂之聲也沒有了。
李鐵跟鍾離站在菩提樹前。
然後,他們就站在菩提樹下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