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蒼茫,千山暮雪。
從空中飛落的驪歌望着快要被鵝毛大雪掩埋住的氈房,想到又要看到有點瘋癲,蠻橫無禮的王嬌娘,她低低的,低低的嘆息一聲。
有了狼一般的對手,偏偏同行的人中又增添了豬一樣的隊友,明日清晨前必須趕赴到涼州城北方同突厥人交涉,不知道拓跋曄到底要如何安置王嬌娘和驪鶯時。
驪歌的嘆息聲剛落,她的身後,也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嘆息,是拓跋曄的聲音!
驪歌大驚!
她慢慢地轉頭看去,漫天大雪中,一個渾身是雪的雪雕人形正站在山丘頂部,不知道站了多久了,短毛的圓頂帽上,銀灰色的大毛披風上落下了厚厚的雪花,他,猶如冰雪雕塑一般靜靜地佇立着,如果不是看到那兩隻墨色的星目,那哈着白霧的嘴巴,恐怕不注意,還真的看不出那是一個站立的人。
他背對着驪歌飛落的方向,並沒有看到從天而降,身輕如燕的驪歌。
那高大的背景輪廓,那帶着磁性的黯然嘆息,真真切切是大魏皇太子拓跋曄。
驪歌怒了。
沒錯,聽出了拓跋曄的嘆息聲,又看到他居然在如此冰寒的雪地內將自己凍成了雪雕,要知道,他在兩個時辰前還全身滾燙髮熱,她幾乎耗盡了體內的太玄之氣才爲他驅逐了寒毒和火毒。
生氣的時候往往會忘記自己的誓言,驪歌也是這樣,她完全忘記了她此行出來,心中決定要將拓跋曄當做不得不同行的陌生人的看法。
怒火萬丈的結果就是她三步並作兩步,快速地奔到山丘之上,清澈的杏眼計劃要冒出熊熊烈火,口裡卻輕輕笑道:“殿下好興致!如此鵝毛大雪,殿下卻寧可成爲雪雕,白白浪費了阿九內力。”
她其實是想大聲斥責他不知道愛惜她付出的內力的,話到嘴邊,還是忍了忍。
“天地蒼茫,一心飄零,曠野無垠,曄卻深感無溫暖之地。”拓跋曄的黑眸,定定地看向了突然出現的驪歌,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一般黯然說道。
自找的!
驪歌狠狠地瞟了他一眼,雪花稠密,落得他滿身滿頭,若不是剛纔那聲嘆息,就算是她經過,也說不定當做是一塊人形的石頭佇立了。
見驪歌懶得搭理他,他依舊一動不動,眼眸像是穿行在遙遠的曠野中,漫不經心地說道:“阿九,跟我回大魏吧!”
“回大魏?”
驪歌臉色一愣,問道:“爲何?莫非殿下能滿足阿九甄選夫主的條件?”
“恭同阿九相識於青萍之末,同行於大齊危難之時,不料恭心疾日漸嚴重,無力與阿九白頭到老,恭傷心不已,人生漫長,恭不想阿九孤身一人寂寞終老,今同大魏拓跋曄約定,驅逐突厥之後的北方土地大魏分文不取,換阿九重歸大魏爲妃,恭雖死,跪求阿九莫怪!”拓跋曄取出了一塊布巾,忽然一字一句念出了一長串話。
他念得很慢,很平靜,唸完,便抖去了身上積雪,一瞬不瞬地盯着臉色大驚的驪歌。
漫天的飛雪飄飄蕩蕩,落在驪歌驚呆在當場的頭上,身上,太玄之圓早已悄然撤去,片刻,山丘之上又形成了一個人形的雪雕。
阿恭居然同拓跋曄有約定!
聽着拓跋曄以阿恭的語氣念出那一長串話,驪歌的心裡,五味陳雜。她的清澈眼眸,定定地望着白茫茫的曠野,眼淚,不知不覺中流了下來。
她如何不知道阿恭的心意?
阿恭懂她的驕傲,阿恭知道她心底的痛楚,阿恭啊阿恭……
阿恭雖死,還在爲她留一條能安寧生活的平順之路。
但是……
阿恭,你錯了。
你還是不瞭解阿九的驕傲啊,你還是不瞭解阿九的執着!
如今的阿九已經不需要你再牽掛了,如今的阿九,寧可要自由,也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
“咄!”驪歌冷冷地看一眼拓跋曄,四周的額空氣彷彿完全凝滯了,這是一種極爲高傲的譏諷,這也是驪歌來到這個世界上後,第一次面對一個強者說出了自己的堅持: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恭已死,殿下想多了。”說完,驪歌的黑眸看着面色沉凝的拓跋曄,再一次嗤笑出聲:
“嗤!君已斷義,何須不忘?既然無緣,何苦糾纏,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阿九已不是蘭陵王妃,阿九,乃大齊女將軍也,堂堂太子,休做夢也!”
說完,她嗤笑一聲,竟然長長地呼嘯起來,這呼嘯聲像是驚天的巨浪找到了入海的口岸,像是歷經磨難的鳳凰浴火重生,當呼嘯聲落,她內心的苦澀和劇痛都深深地掩埋了起來,她面色從容,她淡定優雅,她的手指凝出了一把無形的利劍!
那無形的利劍犀利而凌冽,極快,極輕,五行五色,卻是如閃電一般劃破長空,劃到了拓跋曄手中的布巾之上!
“嗖嗖嗖!”那寫着蘭陵王遺言的布巾瞬間化爲了碎末!
隨後,驪歌大步後退,在輕靈閃電般的後退中,她想着驚呆着的額拓跋曄高傲地掃了一掃,便縱身飛躍,幾個來回之間,便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來去如飛,身輕如燕,恍如九天玄仙,刺痛了拓跋曄的雙眼。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根本不屑嫁他!
君已斷義,何須不忘?
你我已經割袍斷義了,你爲什麼還苦苦糾纏不忘記我呢?
她已經將他遺忘了!
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阿九,阿九已經當他死了,他就算拿出蘭陵王高長恭的遺言,對於阿九來說,也無濟於事了!
無論如何,事已不可爲。
“哈哈哈……”驪歌的話猶如重鼓一般,一遍一遍的在拓跋曄的腦海中迴盪,突然間,他的頭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漫天的雪花被他的笑聲震盪,就在這聲震曠野的笑聲中,他抖去了渾身的雪花,他那沉凝的俊臉冰寒堅定,他望着白茫茫的曠野,夜幕降臨,千山暮雪,猶如他起伏陳雜的心,酷寒而冰冷。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氈房,每走一步,他的神情便冷凝一分,每走一步,他那昂藏的身軀便挺拔一分。
當他推開氈房柴門的時候,他依舊是大魏皇太子拓跋曄,依舊是北方的霸主,依舊是那個令人膽寒的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