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與亞晨一直在書吧坐了很久很久,直至夜色一點點籠罩城市。我們每隔半小時就跑到二樓臥室去看一看蘇燦。她的眉頭始終緊蹙,眼角有淚惶惶地沒入發間。我伸出手,輕輕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雖然我與亞晨誰都沒有提,可我們心裡都有着同樣的擔心與害怕。
晚上十一點,我與亞晨沉默地走出書吧,走了好遠,我回頭去望,二樓窗口有燈瑩瑩亮着,我們走時故意沒關的,雖然微弱,卻不至於令忽然醒過來的蘇燦感到孤寂害怕。
那晚我再次做了那個夢,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的那個暗夜河堤的夢。我再一次聽到夏至倉皇而又憂傷的聲音,夢裡,我伸手胡亂去抓,想要抓住離我愈來愈遠的聲音,可什麼也抓不到,握在手心的,是冰涼與潮溼。而後,那個吉普賽女人充滿魅惑的聲音周而復始地響在我耳畔,如同一把狠狠刺入我心臟的尖銳的刀——放下才能快樂,放下才能快樂。最後,聲音一絲絲散去時,我竟然看到蘇燦,她蹲在河堤黑暗的角落裡,渾身顫抖着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我喘着粗氣驚醒時,牀頭櫃上的鬧鈴不知疲倦地尖叫着。我伸手摸向臉頰,一頭一臉俱是涼而粘稠的汗。
窗外刺眼的陽光耀進窗戶,灑在地板上,天光大白,又是新的一天。
05
青稞再次與我聯繫時,我正與蔚藍在商場裡給她媽媽選生日禮物。我真是好無奈,一個不太喜歡逛街眼光也不見得很好的人,卻成了每個人選禮物時的首要參考人。
蔚藍拿着她爸爸給的信用卡興致高昂地穿梭在一家又一家燈光絢麗的專櫃,路過化妝品專櫃時她說哎呀西曼你覺得送一套護膚品如何?路過珠寶專櫃時又說咳,似乎這條手鍊也很贊誒。路過內衣專櫃時她又覺得送內衣似乎也蠻不錯的樣子,說完嘻嘻笑着湊到我耳畔說,偷偷跟你講,我媽媽起碼有D罩杯!無比羨慕的語調。
我的臉不禁微微泛紅,蔚藍與她媽媽一直很親密,像姐妹知己一般,那種感覺與我跟媽媽之間的感覺不一樣,我們彼此很愛對方,可我從來也不會像蔚藍一樣,搖着媽媽的手臂像個小孩子鑽進她懷裡撒嬌。很多時候我會羨慕那樣的親密無間。
“我爸真寵我媽呢。”結賬的時候蔚藍一邊刷卡一邊回頭朝我擠擠眼。
我心裡卻忽地一個咯噔,忍不住又想起在心理診所外看到的那個畫面。到底要不要跟蔚藍說呢?每當這種想法再我腦海裡浮現時,下一刻立即有個聲音大聲地反駁說,不行,絕對不行!而且那個聲音一次一次告誡我說,那只是你的幻覺。
正走神間,歡快的手機鈴聲將我驚醒,青稞在電話那端說:“西曼,你現在可不可以來一趟?我實在不知道該找誰了……”她說了一個地名,竟然就在我們待的商場隔壁的一家百貨公司。
蔚藍問誰呀。
一個朋友。我邊說,邊拉着她往那家百貨公司去。一邊走,我心裡升
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我們是在百貨公司的保安部見到的青稞。她行竊被抓,這次並沒有我第一次遇見她那回幸運,得以逃脫。
見我來,青稞微微低垂的頭擡了擡,望了我一眼,眼神裡有感激。她旁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個被翻亂的包,以及她偷來的幾隻小物品,有睫毛膏、口紅、錢夾等。
蔚藍見此情景拉了拉我的手臂一點也不顧及青稞很大聲地說,她誰呀?
我回頭看她一眼,示意她先別問了。然後嘆口氣走到負責人面前說:“先生對不起,這些東西我們會如數付款,求您原諒這一次,不要報警好嗎?”
青稞輕輕別過頭去。
“西曼!”蔚藍在我身後尖叫一聲。
我轉身,輕輕說,先借我錢吧。雖然都是一些小物品,可價格全部加起來是一筆不菲的金額。幸好今天有蔚藍在,要不,我哪裡付得起!
“我不要!你先告訴我,這個……這個骯髒,讓你低聲下氣保護的人是誰!”她指着青稞大叫起來。
“你丫罵誰髒呢!”一直沉默的青稞猛地跳起來,衝到蔚藍面前。
“就罵你!你他媽哪兒冒出來的,憑什麼自己做了髒事讓西曼給你收拾爛攤子!”蔚藍彷彿吃了火藥般地爆炸開來,一句比一句高。眼看要打起來的架勢,我一把將蔚藍拉到身後,按住暴動的太陽穴,還沒出聲,那個負責人已冷冷地開口了:“吵什麼吵,到底是要買單還是等我報警!”
“買單!”我尖叫,而後拉住蔚藍的手,一臉懇求地望着她:“等事情解決了我再給你解釋好不好?”
她也望着我,過了許久,才沉着一張臉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卡,說密碼是我生日,而後恨恨地扭身走了出去。
走出百貨公司,我將那隻裝着所有物品的小購物袋遞給青稞,她低了低頭,良久,終是接了過去,而後輕聲說,對不起,謝謝。
片刻她擡頭望着我說,西曼,我又欠你一次了。
“以後不要再這樣子了,很危險。”我嘆口氣,頓了頓又說:“如果有什麼困難,你可以說出來,能幫的我一定會盡力。”
正當她嘴角蠕動想要再說什麼時,身側忽然想起一聲尖銳的喇叭聲,以及一聲口哨聲。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的摩托車旁,一個男生正斜斜倚在車身上嚼着口香糖,安全帽拿在手上,見青稞望過去,他打了個響亮的響指。
“我男朋友。”青稞說。
我忽地意識到什麼,抓住青稞的手,嚴肅地盯着她說,今天的事他知道對不對?他一直在外面等你?或者說……我咬了咬嘴脣,是他一手策劃,卻讓你獨自陷入困境!
“西曼,別問了好嗎?”她輕輕掙脫我的手。
我還想說什麼,那個男生已經走了過來,他蹙着眉看着我與青稞的拉扯,瞟了我一眼,而後看着青稞說,磨蹭什麼呢,走啦!
然後強拉過青稞的手
臂,轉身就走。青稞一邊走一邊回頭用手在耳畔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我卻怔怔地眯着眼盯着她旁邊的那個男生的背影,以及他左手臂上的一個環。腦海裡有浮光掠影的畫面迅速倒帶:紀睿的心理診所的樓梯間,一陣風,利器,臉頰的血跡,以及一溜煙遠去的摩托車與一個背影……
我想起來了,他是當初那個刮破我臉頰的人!
“喂——”我不自覺地大喊一聲,可下一秒,我的手機響起來,只得低頭從包裡掏出手機接通電話。
是亞晨,他帶着濃濃鼻音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令我的身體瞬間如墜冰窖,禁不住輕顫起來,掛掉電話站在原地呆怔了許久,才猛地想起現在應該去攔出租車,趕去醫院。
蘇燦出事了。
06
那是我第一次與死亡離得那樣近,我第一次如此討厭醫院蘇打水的氣味,冰冷的病房,以及近乎慘烈的白。
這與以前很多次去醫院找媽媽或給她送飯是截然相反兩種感覺。我一路狂奔,聽到自己的足音在午後寂靜的病房走廊上發出咚咚咚令人害怕的空洞聲音,深秋的風從一路洞開的窗戶外捲進來,刮過我的耳鼓,直刺砰砰砰劇烈顫抖着的心臟而去。
走廊盡頭的急救室外,亞晨頹喪地坐在地板上。我跑到他身邊蹲下,握住他冰涼而輕微顫抖的手指,不敢問一句,蘇燦怎麼樣了?
我怕聽到不想聽到的答案。
亞晨忽然緊緊地抱住我,將頭擱在我肩胛深處,顫抖着聲音說,西曼……我真的很害怕,她再也醒不過來……西曼你知道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好恨她。她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我也害怕,可我不得不咬緊嘴脣,盡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緊了緊圈着亞晨的手臂,此刻的他如同一個脆弱的小孩子一般,整顆心被一種叫做死亡的恐懼所佔據所攫取。
我深知他與蘇燦的關係有多麼要好,亞晨的家並不在這個城市,父母因爲經商很忙碌常年出差在外,每一年的寒暑假都將他送到這個城市的姨媽家裡,作爲表姐的蘇燦對他很照顧,雖然年齡相差了六歲,可他們之間一點代溝也沒有,一直很親密很要好。升高中時,亞晨索性搬到這個城市來念書。
“別怕,不會有事的。”我輕聲安慰他也安慰着自己。
在漫長的時光過後急診室的門,終於被打開,昏睡中的蘇燦被緩緩推出來,她的臉色慘白,整個人看起來像一片了無生氣的紙片兒。
醫生說,幸好發現得及時,否則……
她喝了摻了安定片的紅酒,然後溺在了浴缸裡,若不是在書吧裡做兼職的女學生有事需要找她請假,而後找上二樓臥室,只怕……
夜色四合,蘇燦緩緩轉醒,看到坐在病牀邊滿臉擔憂的我與亞晨,衝我們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她說,我並沒有自殺,只是這些天老睡不好,太痛苦了,就用酒送了片安定,想着泡個舒服的澡去睡午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