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幾乎是同時擊中了對方,也同時受到致命的一擊。
邊亞鍕被胡俊光的砍刀劈中了左肩。他慘厲地大叫一聲,身子一歪,單膝跪在地上。 但是,他搖晃了兩下,又頑強地站了起來。又一次高高地舉起了鐵鍬。
胡俊光被鐵鍬拍中了前額。額頭的皮膚綻裂開一道大口子,但是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他兩眼烏黑,頭腦中一片茫然,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此刻,他只知道一 件事,就是一定要堅強地挺立住,絕不能倒下去。
他站住了,臉上掛着笑。
手中的砍刀卻無力地掉在地上,三個鋼環只嘩啦響了一下,就寂靜無聲了。
鐵鍬又拍在了胡俊光的頭頂上。他的眼睛大睜着,眼神恍傯而零亂,嘴角流出了白色 的涎液。但是,他的身子仍筆直地僵立着,昂然,無畏,絕不屈服。
邊亞鍕用右手再次舉起鐵鍬,但是他已經沒有力量再進行致命的打擊了,只是軟綿綿 地捅在胡俊光的胸口上。
胡俊光像一截木樁似的、鏗然有聲地仰倒在地上。
他倒下了,身子仍是堅挺着,沒有屈服。
邊亞鍕已經不行了。左肩的刀傷使他的半個身子都處於麻痹之中,左臂已完全失去知 覺,像棍子似的吊在被劈裂的肩膀上;過多的失血使他心慌氣短,頭暈目眩,再也無力繼 續惡鬥下去了。
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無數次血斗的經歷告訴他,沉着、冷靜,是護身和制敵的力 招。失去理智,就等於失去了生命。他知道自己再也經不起一擊了,但是他仍有可能活下 去。爲了活下去,他必須笑一笑。笑,在格鬥間隙往往能使人迅速恢復清醒的頭腦和頑強 的鬥志。周奉天說過,清醒的人有兩個大腦、四隻眼睛、八隻手!
周奉天?他在羣敵的圍擊時笑了嗎?肯定沒有,因爲他後來死了。我必須笑,我不能 就這樣死去!
於是,他笑了。樣子很苦,很僵硬,是那種勉強掙扎出來的笑,一定不瀟灑,沒風度 ,他想。但是,我畢竟笑了,你們呢?
周身疲懶、昏昏欲睡。他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向四外看。
這時,他才第一次看見那幾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們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麼呢?
一個女孩跪在地上,把胡俊光的頭抱在懷裡,拼命的搖晃着他。胡俊光的頭頂上不斷 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女孩的衣衫和雙手。她滿臉淚水,用手抹一把,把臉塗抹得紅白相 間,滑稽而可怖。
另一個女孩勇敢地衝上前來,奮力推搡開邊亞鍕。然後,她跺着腳,一邊歇斯底里地 嚎啕大哭,一邊撕開裂肺般地厲聲高叫:你們,膽小鬼,懦夫!你們,衝上去呀,打!殺 一死一他!
暈了頭的“攝政王”們被她的叫喊聲喚醒了。他們紅着眼,怒罵着,高高舉起尖刀、 巨棒和硬石,從四面圍逼上來。
邊亞鍕用右手舉起鐵鍬,威猛地向四外一掄,在鍬頭尖厲的嘯聲中,他縱聲怪笑:狗 男女們,來吧,老子有八隻手。
陳成帶着人趕來了。他剛好來得及架住邊亞鍕掄向一個女孩頭頂的鐵鍬。這個女孩爲 了護住昏死過去的胡俊光,奮不顧身地撲倒在他的身上。
亞鍕,你瘋了,對女人下手?陳成死死地抱住邊亞鍕。
發現他渾身都被血水浸透了。
邊亞鍕只看了陳成一眼,就渾身癱軟地昏了過去。他的手仍緊抓住鐵鍬把,手指像鐵 鉤似的僵硬。全體“攝政王”都被陳成帶來的人堵在了院子裡,恐慌,沮喪,不知所措。 相比較而言,女孩子們倒是比較從容、鎮定。她們也知道自己在這時應該幹什麼:安撫傷 者,低聲咒罵敵人。
院外,大隊紅衛兵也及時趕到了。整整一條衚衕人聲鼎沸,水泄不通。
沒有再交手。
當三名老紅衛兵和十名玩主被相繼擡出院門時,院裡院外突然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 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望着十三名頭破血流的同齡人,他們的內心裡在想什麼?是麻木,還是反省 與自責?抑或是蓄積着仇恨,憤怒?
這裡還有必要記敘一件小插曲。當傷員被擡出街口時,聚集在街道上的幾百名老紅衛 兵們突然大聲喧譁起來。
先是有人流聲蕩氣地鼓譟,以後是齊聲“噢,噢”地吼叫。再以後,在場的所有人, 包括老紅衛兵和玩主都參加了呼吼。
聲嘶力竭、歇斯底里然而又是同心協力、起落整齊地狂吼。
每個人都在傾瀉着自己內心深處鬱結的憤怒。
他們到底在吼什麼?
在街道的另一端,有一隊警察。
警察並沒有試圖靠近這一大羣暴徒,只是遠遠地監視着。遠遠在站在那裡也不行,還 是被吼聲哄走了。
夜半時分,陳成在積水潭醫院的大門外面又遇到了阮晉生。
阮晉生大度地向陳成打招呼。然後,冷冷地說:陳成,後會有期。
陳成點點頭,說:來日方長,再見面時,我們還會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流血之後,北京城的夜晚很恬靜。
街邊人家中突然爆出嬰兒的啼哭聲,清脆、嘹亮、感人肺腑。
一位神經質的老人照例在沿街宣講偉大領袖的語錄。
他已堅持了兩年多,夜夜如此,風雨無阻。不過,他的聲帶嘶啞,語調呆板拖沓,極 輝煌的內容從他的嘴裡流出來,也變得含混不清了。
嬰兒停止了啼哭,似乎也在認真地諦聽。
他能聽得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