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亞鍕在京西大山深處養傷。
站在雄渾、荒蠻的羣山之顛,或許可以看見山谷中那個陰森可怖的黑洞。洞口直通大 山的心臟,深不可測,神秘異常。
洞口的四周空地都被塗染成黑色,而洞口上方,卻長年彌散着陰氣極重的白霧。山谷 中,荒無人跡,萬籟無聲,甚至沒有鳥鳴,沒有滾石,只有不息的風聲。
這是一座人類開採了幾百年,文革以後才被廢棄了的小煤礦。人類一旦放棄了對自然 的進攻,大自然便極迅速地抹平了人類的一切痕跡。這類小煤礦幾乎已經被抹平了。
但是,在大山的腹部,在洞口延伸進去的地方,卻永久地留下了人類勞動的印記和累 累白骨。
礦井的後山上,有一排敗舊不堪的工棚,而正對着黑洞的高坡上,是一間相當堅固的 絞車房。絞車房與工棚隔着黑洞遙遙相對,間距整整五里地。
邊亞鍕住在絞車房裡,工棚中住着另一個人,一個幾乎從沒有露過面的護礦工。
伴着羣山,默對古井,邊亞鍕像只重傷的孤狼,慢慢舔着自己的傷口,等待自己的, 或者是死亡或者是康復。而康復之後仍然是死亡,一種被拘禁後完全不能自主的死亡。
那麼,在孤寂中苦苦掙扎、固執地挽留生命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爲了自己從童年起就受到的歧視、屈辱、貧窮而對社會進行報復?或者,爲了那個根 本不存在的社會公道?如果是爲了這一切,那麼死亡不是更能有效地達成目標嗎?生命結 束,意識也將隨之而去,仇恨、屈辱和不公,它們不是也不復存在了嗎?
痛苦地活着,究竟爲了什麼?
進山的第三天,傷口潰爛了,高燒使他昏迷不醒。第四天夜裡,暴雨和驚雷把他從昏 迷中喚醒過來。這時,他的頭腦異常清醒、冷靜。
經過認真的思索,他決定在死亡到來之前,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從枕邊摸出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心臟。此時,雷鳴電閃和暴雨都在他的耳邊消失了 ,周圍只剩下絕對的黑暗與寂靜;傷口已不再疼痛,內心深處也極爲平靜、坦然,甚至有 幾分愉悅。死亡,對於在痛苦中生活的人來說,是如此幸福。他想。
“主動迎向死亡的人,或者是英雄,或者是懦夫!”
突然,夜暗中傳來一個人的清晰的聲音:“邊亞鍕,生命對於你是一種負擔、一種痛 苦呢?還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結束生命,是爲了擺脫煩惱、追求超脫呢?還是需要支付它們換取更大的價值?“
“你是誰?”邊亞鍕平靜地問。
“我不是誰。我只是告訴你死亡的真正秘密。”
“你勸我放棄死亡?”
“不,絕無此意。選擇死亡是你的權利。只是在做出這種選擇時,你至少應該證實: 你是重死,而不是輕生。”
“我無法證實。”
“那就慎重!”
“我的生命早已不堪重負。”
“那都是生命之外的附加物,甩掉它,生命對於你將是一種輕鬆。”
邊亞鍕隱約感到有人走到他的牀前,默默地站在那裡注視着他。以後,那個人在他牀 前放了一罐清水,就悄悄地走出門,下山去了。
山間,寂寥靜穆,闃無人聲。
邊亞鍕再度陷人沉沉的迷亂之中。但是,“死亡的秘密”這個古怪而令人費解的問題 卻死死地纏住了他,使他焦躁、惶惑、痛苦。
生命真的能成爲一種輕鬆嗎?
天亮以後,邊亞鍕的高燒退下去了。他靜靜地躺在空曠的絞車房裡,享受着清晨的冷 寂,品味着傷口的灼痛。
護礦人上山來了,給他送來一瓦罐米粥。
“昨天夜裡作了個好夢?”護礦人問。這是他第一次和邊亞鍕講話,但是他的聲音卻 很耳熟。
“你是誰?”邊亞鍕問。
“我不是誰!,,”你爲什麼……“
“受人之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