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成去廢礦探望邊亞鍕時,他的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了。
那是山裡很少見到的一個大晴天。無風,陽光明晃晃的,照得山上山下一片銀白色。
陳成用枯枝和炭塊燃起了一堆火。火上架起一個深底鋁鍋。水開了以後,他把邊亞鍕 企圖用來結束自己生命的那把匕首放進鍋裡煮。
今天,他要爲邊亞鍕的傷口拆線。
邊亞鍕裸着上身坐在絞車房外邊的一塊青石上。半個多月以來,他每天都坐在這塊青 石上。望頭頂上那窄窄的鉛灰色的天空,望山腳下那一眼深不可測的古礦洞,認真地思索 着自己蒼白的人生。
他,面色青白、瘦弱,但是卻顯得沉穩、成熟。生與死的歷練終於使他成熟了。
“亞鍕,我這次上山,帶來了五千元錢。”
邊亞鍕端坐不動,沒有說話。
"亞鍕,我反覆想過了,從目前的情況看,你必須立即出走。“
陳成一邊說話,一邊開始給邊亞鍕拆線。他想用匕首挑斷傷口上的縫線,但是竟無法 下手。傷口四周新長出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肉芽已經把縫線深深地埋住了。他必須先 剜去這些贅肉。
第一刀下去,血水立刻就涌了出來。
邊亞鍕的身子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陳成,你具備一個優秀外科大夫的素質,真敢下 刀子。”
“不敢下刀子,會貽誤人的性命。出走,就是動手術,割捨去舊的,纔會有新的東西 生成。”
“去哪兒?”
“港澳。”
邊亞鍕的身子又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不過,他的臉上仍很平靜,看不出絲毫表情。只 是眉頭微微皺着,看得出,他的傷口很疼。
陳成用匕首挑斷浸泡在血水中的縫線,再用一把尖嘴鉗子夾住線頭,猛的一拽,第一 根縫線完整地拆了下來。
傷口兩側留下了一個對穿的洞眼,血水沿着洞服流淌下來。在邊亞鍕肩頭,將會有二 十一個這樣的洞眼。
“亞鍕,過去我們在對命運進行估量時,發現三面是壁,眼前只有一條路,它通向的 是死亡。所謂選擇,只是死亡的時間和方式,這不是選擇,不是奮爭,甚至連掙扎都算不 上,只是臨死前的一次翻身,無非是想躺得更舒服一點兒罷了。
人死了,擺出再好看的姿勢又有什麼用?“
陳成說着,又從開水鍋裡撈出匕首,毫不手軟地切下了第二刀。邊亞鍕的半個身子都 被血水染紅了。他接着說:“活下去,必須從無路處找尋出路。其實,只要我們敢於左顧 右盼,破壁而出,想辦法跑出我們身處的這個環境,或許會在山窮水盡時發現一個更廣闊 的世界。那裡,存在着更多的機會,可以更自由地選擇。”
邊亞鍕低聲口申口今了一下,豆大的黃色汗珠沿着脊溝滾落下來。
“疼?”
“不疼,只是害怕。”
“怕?”陳成不解地問,“怕什麼?”
他用刀刃颳去傷口處的浮血和殘肉,開始拆第二針。
“怕失去祖國。”邊亞鍕的聲音蒼涼、嘶啞,“陳成,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就知道一定 要熱愛祖國。長大以後,我把所有的愛都變成了恨,恨社會、恨命運、恨一切,惟有對這 個國家,我恨不起來。我沒有母親,如果再失去惟一能依存的祖國,我無法想像我還怎麼 生活。
他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蒼茫雄渾的羣山。那些大山傲慢、刻板、嚴酷,但卻是堅 實地挺立着。他說:“無論是它拋棄我,或是我捨棄它,都使我感到失落和痛苦。”
“亞鍕,流氓是沒有祖國的。”陳成幽幽地說,“因爲,他們一無所有。”
第二天,那個神秘的護礦人把邊亞鍕和陳成領進了兇險莫測的古礦洞。
沿着陰冷潮溼的主巷道走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們拐進一條低矮殘敗的支巷。支巷中 坑柱林立,但都已朽敗不堪了,用手輕輕一碰,就會斷成兩截。巷頂的落石堵塞着通道, 有的地段他們只能用手鎬刨開一個洞孔,匍匐着爬過去。
支巷的盡頭是一個相當寬闊的穹隆狀洞穴,洞穴的一壁,是一堵用木板和黃泥封閉的 矮牆。歲月的磨蝕,矮牆已頹塌不全了,但是在電石礦燈的照耀下,黃泥的顏色仍然十分 醒目。
泥牆上,可以清晰地看見一行筆力遒勁的墨字:“這裡面是金代的採煤工作面,因爲 已被掏空,所以稱爲採空區,礦工們則習慣於稱採空區爲古塘。”護礦人用手鎬在矮牆上 刨出一道豁口,率先進入古塘。
邊亞鍕和陳成面面相覷,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提心吊膽古塘,寬闊、深邃、神秘,無 聲無光,卻動人心魄,引人感慨萬千。這是在地表一千米以下的深處,幾百年前的先民們 留下的勞動印記。人與自然,殘酷的現實與平靜的歷史,時間的悠遠與生命的短暫,都緊 緊地濃縮在這個神秘的殿堂中,令人唏噓不已。
“把礦燈熄滅!”護礦人說。
燈滅了,他們被絕對沉寂和絕對黑暗的世界包裹起來,倏忽之間,他們每一個人都溶 入這個沒有生命的世界裡,生命停頓了,思維中止了,人迴歸於自然。
邊亞鍕觸摸到了陳成的手:“害怕嗎?”
“嗯,害怕。不過,這也是一種享受。”
“我比你還多享受一份東西。”
“什麼?”
“傷口,疼。”
陳成開心地笑了。
“這個古塘叫生死界,是因爲在這個古塘的某一處邊緣,存在着一條通往人間世界的 生路,那是大山夾縫中的一個孔隙,人可以由此而逃生。”護礦人說。他的聲音顯得沉悶 而遼遠。
“但是,從古至今從未有人找到過這條生路。儘管如此,每當礦井中發生水、火、瓦 斯和大面積塌方時,礦工們仍要蜂擁到這個古塘裡來,尋找出路,爲保住生命而進行最後 的抗爭。最後,他們一個個精疲力竭,默默地死在各自的角落。幾百年了,這個古塘中已 經有了上萬具屍骨,這是一座名符其實的生命博物館。
“你們記住,這座博物館陳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
這裡所有人的死都是從容的,生命一絲一絲地緩慢離開它寄居的軀體,意識像煙霧般 徐徐飄散。在真正的死亡到來之前,每個人都能夠冷靜而認真地思索自己的一生,期盼着 更聰明更清醒的來世。
“人死了,生命仍在抗爭。不屈的生命和睿智通達的靈魂在古塘中游蕩、碰撞。直到 今天,我們在礦井中還常常能聽到他們不甘死亡、渴求新生的嘶喊!”
他們側耳靜聽,遠處,似乎傳來隱隱的搏動聲和輕微的尖嘯聲。這裡,真的有生命。
“但是,他們必須死。在與頭頂上這幾千米的大山的對搏中,人的力量是太渺小了。 他們無法撼動這個世界,而世界卻可以輕而易舉地粉碎他們用生命發動的進攻。在如此強 大的自然力面前,任何掙扎奮鬥都是徒勞的。
“他們愚蠢、盲目,但同時他們又是偉大的。在這裡,他們集聚着生命和智慧,總有 一天,他們會摧毀這座大山,釋放自己。那一天,正在到來。”
又是靜默。
生命的搏動聲消失了,在他們的頭頂上方,傳來雷鳴般的炸裂聲。
“千萬不要動!”護礦人冷靜地說,“掙扎就是死亡。”
炸裂聲突然停止了,一切復歸於平靜。隨後,一股強勁的風平地而起,尖嘯着遠去。 接着,一塊巨石從頂板上脫落下來。隆隆的轟響在古塘中久久地迴盪着,一直傳到地心的 深處。
“點燈。”
燈點着了,他們突然感到了恐懼。那塊-二人多高,幾十噸重的落石,就在他們身邊 幾米遠的地方虎視眈眈地望着他們。護礦人被巨石阻隔,已經看不見了。
“邊亞鍕,陳成,你們敬仰這些先民嗎?”護礦人的聲音飄蕩飛舞着,盤旋在他們的 頭頂上,像死難者的幽靈。
“不。”邊亞鍕說,“他們可憐、可嘆,但並不可敬。一個死囚在被槍決時,也會恐 懼吶喊,掙扎扭動,頭顱被擊碎了仍要痙攣、抽搐,與這裡的死鬼的徒勞掙扎完全相同, 無非是生命的本能反應。”
“那麼,什麼纔是可敬仰的呢?”
“找到生路,從縫隙中爬出去,最終挽留了生命的人。”
陳成說。
護礦人哈哈怪笑。“無數死者,會簇擁出一個生者。從生死界走出去的人,必將大富 大貴。你們兩個人,走進了生死界,見識了生命與死亡;你們還將從這裡走出去,回到城 市,那裡有另一個生死界在等待你們。你們還能再走出去從而成爲可敬仰的人嗎?”
“你是誰?”走出礦井,沐浴在耀眼的陽光下,邊亞鍕再次問護礦人。
“走出生死界的人。”
“那裡沒有幸存者。”
“我是惟一的例外。文革初期,我在古塘中生活過三個月。躲過了批鬥和追捕,卻沒 能保全自己的心靈。出洞以後,我就成了瘋子,永遠不再參與人間的爭鬥,徹底擺脫了一 切煩惱。”
“瘋子?”陳成笑了。“瘋子好!只有瘋子才能大徹大悟,大富大貴,大智大勇。”
“生者爲過客,苟延殘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