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一九六九年一月,邊亞鍕和阮平津曾在京西羣山深處的那座廢礦的絞車房裡住過一段 時間。

護礦人已經不在了,整座礦山顯得更加破敗和荒涼。

夜晚,山谷中迴應着狼嗥和梟嗚,悽惻、慘烈、令人心驚;白天,只有風的啼泣聲。

他們又去過礦井深處的生死界。

如果必須死去的話,我希望能安靜地死在這裡。置身於這冥冥的黑暗之中,使我有一 種永恆感。邊亞鍕說:我,骯髒、醜陋、罪惡,但畢竟生存過,我將在大山的腹地永存, 永遠不被消滅。

如果必須死去的話,我希望能和你死在一起。阮平津說。

二月,他們去了湖北省漢川縣。

據陳成得到的消息說,阮平津的母親已經被衛戍區解除監護,現在漢川的一個農場進 行勞動改造。邊亞鍕和陳成商量後,決定把阮平津送到她母親身邊去。

當邊亞鍕把這個決定告訴阮平津時,她掉了淚。

“亞鍕,你,以後怎麼辦?”她問邊亞鍕。

“浪跡天涯,消磨生命,等待大限的來臨。”

“大限?”

“生命的終結點。平津,我惡貫滿盈,不再奢望得到更多的機會了。”

“亞鍕,答應我,不要再作惡,也許有一天,人們會逐漸淡忘你;你,也許忘記過去 。”

“也許。”

“亞鍕,你記住,只有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你。這個人,叫阮平津。”

在漢川,他們沒有找到阮平津的母親。她的確曾來過這裡,勞動了半個月以後,又一 次被秘密拘捕,不知押送到哪裡去了。

“爲什麼?”阮平津追着農場的保衛人員問。

“問什麼?坦白從嚴,她知道得太多,也講得太多了。”

他們在漢江邊逗留了幾天。

江邊有一座延伸入水的巨大礁石。站在瞧石上向上遊望去,洶涌的江水撲面而來,撞 在石壁上飛濺起如雪的浪花。整座礁石彷彿是隻破浪航行的小舟,頂風逆水,奮勇搏擊, 勇往直前。

回過身來向下遊嘹望,無盡的江水從他們的腳下滾滾東去。遠方,水天一色,蒼茫浩 渺,瀰漫起莽莽白煙。在天際間,有江帆、水鳥和片片白雲。但是邊亞鍕和阮平津覺得, 隱藏在這一切之後的,還有那神秘茫然的命運。

站在礁石上,極目遠眺,他們傷感地發現,此去離命運的終點,竟是那麼遙遠。

“命運,在天上。”阮平津喃喃自語。

“不,它在我們的腳下。它是從我們這裡出發,走到天上去的。”邊亞鍕說。

“亞鍕,你對命運有恐懼感嗎?”

“不,平津,你看,我甚至可以賄賂它。”邊亞鍕說着,用一張嶄新的一元紙幣折了 一隻小船,輕輕地放在江面上。

江水以一瀉千里的氣勢滾滾而下,小船也飄飄蕩蕩地逐波而去。

“命運那傢伙收到這一塊錢,會咧嘴笑的。”

“會嗎?”

天色漸漸黑了。他們沿着護江大堤向借宿的棉紡廠宿舍區走去。堤下,是星羅棋佈的 村落,貧窮、破敗,但卻寧靜、祥和。一縷縷乳白色的炊煙從農舍的屋頂上裊裊上升,大 地籠罩在淡淡的霧靄中。

一條黑狗衝上堤面,衝着他們狺狺。邊亞鍕佯裝害怕,拉着阮平津往後跑。黑狗威風 凜凜地猛撲上來。但當它發覺上了當時已經晚了,邊亞鍕第一腳踢在它的嘴上,第二腳, 狠狠地踢在它的肚腹上。黑狗慘叫一聲,身子像團破布似的,飛出堤面,落在江水中。

邊亞鍕站在堤沿上,久久地望着在江水中掙扎的黑狗,臉色鐵青,幾乎要掉下淚來。

“亞鍕,你怎麼了?”

“平津,你看那條狗,它像什麼?”

“像什麼?”

“像我!”

第二天,他們又在江中的礁石上待了一天。他們很少交談,只是默默地向極遠處的天 際眺望,猜度着各自的“命運”。

天黑以後,他們仍沿着堤面往回走。這時,從他們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邊亞 鍕回頭一看,有三個人正追蹤他們而來。

他們閃到一邊。那三個人遲疑了一下,但是沒做什麼,越過他們向前走了。不過,在 擦身而過時,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貪婪地盯着阮平津,目光像狼的長舌,血淋 淋地在阮平津的臉上和胸前添來添去。

“我們從堤下面繞道走吧,那三個人,不像好人。”阮平津拉着邊亞鍕的衣袖,小聲 說。

“不,無非是三隻狗!”邊亞鍕說。

果然,那三個人正在江堤的轉彎處等着他們。三個人的年齡不一,但都生得矮粗黑壯 ,穿一式的褐色再生布勞動服,胸前印着白色的編號。顯然,他們是勞動農場的服刑犯。

“你們想要幹什麼?滾開!”邊亞鍕把阮平津掩在自己的身後,兇猛地盯着對方。

“要幹什麼?親個嘴兒,玩玩!”爲首的傢伙一臉淫笑,橫着膀子逼上來。

邊亞鍕向後退了兩步。

那三個傢伙向前逼了兩步。

突然,邊亞鍕猛的向前跨了一大步,趁對方稍一愣怔的問隙,他兩腳騰空向前飛擊, 狠狠地蹬在爲首的一箇中年漢子的臉上。漢子唉喲一聲跌倒在堤面上。

邊亞鍕飛快地從漢子身上越過去,撲向第二個人。那個人想跑,又想迎擊,但做什麼 都來不及了。邊亞鍕用腳一絆,在對方身子傾斜的瞬間用臂膀狠狠一撞,那條漢子慘叫着 跌落到堤下去了。

第三個人跑了。

這時,第一個漢子已經爬了起來,想跑,屁股上又被狠端了一腳,狗搶尿似的撲倒在 地上。

“你,爬下去。”邊亞鍕用腳踩住漢子的頭,雙臂抱在胸前,冷冷地說。他們的眼前 就是一丈多高的堤坡,堤下,是黑黑的江水。

“爺爺,饒了我!”

“下去!”邊亞鍕對準漢子的胸肋部猛踢了幾腳,漢子殺豬般地慘叫着,滾下了堤坡 。但是,他的身子下去了,十個手指卻像釘鉤似的抓牢堤沿。

“您,饒了我!——漢子揚起頭,可憐巴巴地哀求。”那位大姐,饒了我吧!“

阮平津用力拉住邊亞鍕的衣襟,“亞鍕,咱們走吧!”

“下去!”邊亞鍕甩開阮平津,狂暴地吼道。他又對着漢子的臉端了一腳。

“亞鍕,我求你了,放過他吧!”

“不行!”邊亞鍕站在堤沿上,擡起腳踩住漢子的十個手指,用力一碾,漢子淒厲地 尖叫着,磕頭碰臉地滾下堤坡,落到江水中去了。

“走吧!”邊亞鍕嘆了一口氣,輕聲對阮平津說。

阮平津沒有動。她站在堤沿,默默地望着在江水中掙扎的漢子。

第一個落水的漢子已經爬上了堤坡,像只落水狗似的渾身精溼,大聲地打着噴嚏;中 年漢子卻幾次都沒有抓住堤腳的石塊,湍急的江水一次次把他從岸邊捲回去。水不很深, 但是冰涼刺骨,眼看着他就不行了。

“邊亞鍕,下去拉他一把吧!”阮平津對邊亞鍕說。邊亞鍕沒有回答。她回頭一看, 他已經獨自走出很遠了。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大團大團的墨色烏雲沿江飄飛而來,不一會兒,頭頂上飄舞 起鵝毛般的雪花。堤坡下,中年漢子終於從水中爬了上來,死狗似的癱在堤腳,一動也不 動。

在往回的走的路上,阮平津對邊亞鍕說:“亞鍕,你的性格太剛硬、少憐憫,我很不 喜歡。”

“我也不喜歡。”

“那爲什麼還要這樣做?”

“因爲從來沒有人憐憫過我,所以我也就沒有學會憐憫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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