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升子媽一向覺沉,睡過去就像是死人。可是這天夜裡剛睡了一小覺就一個愣怔地被驚醒了。剛開始她以爲自己忘了把尿盆拿進屋,是被尿憋的,懵懵懂懂地就下了地,但一腳就踩翻了尿盆子,臊哄哄的尿液潑了自己一身。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家的屋頂上有人,房瓦被踩得發出沉悶的斷裂聲。有賊!她順手推了老伴一把,自己拉門向院裡跑。
但是,屋門沒有能拉開。門外的釕銱被人用粗鐵釘穿死了。她和老伴被反鎖在了屋裡。
“抓賊呀!”大升子媽尖着嗓子叫了一聲。
她後來說,直到這時,她還沒感到害怕。這院子裡斷不了來賊,每次都是一嗓子吆喝就嚇跑了。
這一次賊沒跑。她剛一叫喊,卟的一聲,一把亮晃晃的梭鏢尖頭捅破窗戶紙,從屋外正直向她戳了過來。槍尖從她的眼前閃過,刺中了她的右肩。大升子媽覺得像是被人狠推了一把,一跤又摔回到尿盆子上。
血水和尿水,塗了她一身。
“老東西,再敢喊,一槍戳死你!”屋門外,一個啞嗓子惡狠狠地說。
北院的老崔家更慘。
聽到動靜以後,老崔穿上衣服出了屋門,當他正要開院門時,咔嚓一聲,院門上小孩胳膊粗的門栓突然被撞斷了,十幾條手拿磚頭瓦塊的漢子一下子涌進了院裡。老崔這時犯了一個後來使他終生懊悔不已的錯誤,他不該往家裡跑。可是他被突如而來的危險嚇得失去了方寸,轉身就往自己家的屋裡跑。
屋裡,還睡着他的妻子、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和一個剛剛18歲的女兒。
歹徒們緊隨着老崔的身後就衝進了屋子涌進屋門口,老崔就被追上了,一記悶磚狠狠地拍擊在他的後腦部,他連哼一聲都沒有,眼前一黑,平撲着掉進了牀底下,昏死過去。
這是他的幸運,因爲他沒有看到以後發生的慘劇,沒有看見落在一羣男人手中的、着身子的女兒。
與老崔相比,他的妻子的第一個反應更荒唐然而卻更有理性。當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她突然坐起身來,拼力把包裹在女兒身上的單被揪扯了下來,然後,連同自己肥胖的身子一起,緊緊地捂蓋在睡在身邊的兩個兒子的頭上。
在她的另一側,是被驚醒的、幾乎是赤身的女兒。
她背對着女兒,任憑女兒尖聲慘叫,任憑她拼命抓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扯自己的頭髮,只是一動不動的護衛着兩個未成年的兒子。直到女兒無聲無息地被人拖出了屋子,她也沒敢擡一下身子。
老崔的女兒後來去了山西運城地區插隊,在一個貧瘠的山村裡苦熬苦受了十年。
1978年初她考上了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省機關工作,現在已是一名正處級幹部了。
在二十幾年中,她從未給家裡寫過一封信,也沒有和父母見過一面。1990年春天,老崔去世了。在彌留之際,他不停地叨唸着女兒的名字,大睜着眼睛,盼着能最後看她一眼。他硬挺了兩天,最終也沒有盼回自己的女兒。
女兒寄回了一千元錢。匯款單上寫着四個字:下不爲例。
下一個,應該是她的生身母親。
她是想徹底忘記過去呢,還是深深地憎恨着她的母親?
現在,依然滿身肥肉但衣衫襤樓的崔老婆子常常坐在棗兒衚衕的街口,向鄰里們抱怨兩個兒子的不孝。但是對於女兒,她從未有過一句怨言。
經歷過那場災難的老街坊說,在那個夜裡,老崔的女兒沒有被強姦,只是和衚衕裡的另外幾個女孩一樣,被歹徒們在光身子上亂抓亂摸了幾把,還是保留了乾淨的女兒身。
然而,在那張全家合睡的大牀上,在母親的身背後,女兒究竟遭遇了什麼,也只有當母親的自己纔是最清楚的。
據查,在那場對楊宏全和吳衛東野蠻摧殘的騷亂中,崔家老婆是個積極參與者。那年她40歲不到,渾身都是潑力氣,她拽下了楊宏全的褲子,還趁亂拿走了他的塑料涼鞋。
但是,她對自己的女兒也有罪嗎?
出事的時候,大升子的小屋裡還聚着十幾條青年漢子。昕到衚衕裡的喧譁聲和嘶喊聲,他們立即就意識到是出事了。當時,人人都臉色青自,心跳加劇,緊張惶亂,不知所措。
“快關燈!”有人急促地喊了一聲,那盞昏黃的八瓦燈泡立即就被擊碎了。“誰***也別也聲!”有人在黑暗中怯聲怯氣地說。
從事後的結果看,這使他們喪失了能夠集體自衛的最後機會。只有侵略慾念而根本不具備自衛意識,是那一代衚衕青年最可鄙又最可悲的素質。
歹徒們竟遲遲沒有到這間小屋來。
十幾個大小夥子擠在黑洞洞的小屋裡,像墳坑裡一樣死寂,沒有一絲聲息。北屋裡大升子媽摔倒時的驚叫聲,響鈴家傳出的陣陣撕心裂肺般淒厲的哀叫聲,聲聲如在耳邊。但是,只有驚恐和戰慄,沒有人試圖有所動作。
十幾分鍾以後,他們來了。
據大升子後來回憶說,第一個進來的是個瘦長漢子。
他一腳端開門以後,猛然發現這間黑着燈的屋裡竟窩着這麼多人時,着實嚇了一跳,急速地撤身退了回去。但是緊接着就有七八條手持兇器的漢子颳風一般地捲了進來。
歹徒們一進屋立即就下了狠手。大升子說,當時,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時,一股又腥又熱的血忽的就噴濺了他一臉。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人頭上捱了一磚頭,吭都沒吭一聲,撲咚就栽倒在地上。
在以後的一分多鐘時間裡,小屋幾乎變成了屠場,血肉橫飛、慘叫連天,無一人倖免。
一號院的解放被刺了七刀,刀刀都截在臉上,把一張原本挺清秀的臉切割得稀爛。他曾大叫着討饒和呼救,歹徒們用刀子封他的嘴。
一個叫二樑的愣小子只捱了一刀。他是所有在場的人中惟一一個奮起反抗的人。當歹徒持刀向他扎過來時,他迎着刀子撲了上去,那一刀深深地捅進了他的腹腔。他後來被送進醫院,死去活來地掙扎了十幾天,總算保住了命,但是下半輩子完全是了個廢人。
最幸運的是大升子。頭上被狠砸了一磚頭以後,他順勢就栽倒在牆角里,裝死,再也沒有動一下,這使他躲過了更重的傷害。
一分鐘以後,毆打和虐殺終於停止了下來,小屋裡橫七豎八躺滿人體,空氣中,蒸騰着一股嗆人的血腥氣。
大升子說,就在這時,有一個人走進了這問小屋。屋裡太黑,又太恐懼,沒有看清這個人的臉,但是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逼人的霸氣。這個人在屋裡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轉身走了。他在走出屋門時,稍微停頓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們殺了人,我就殺你們!”
一個多小時以後,一切都結束了。棗兒衚衕在悲傷和飲泣中迎來了黎明。
爲了二十多天前的荒唐和野蠻,棗兒衚衕的每個家庭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二十多名男性居民遭到兇殘的刺殺或毆打,四個女孩被當衆強姦,更多的年輕女人或已不年輕的女人受到野蠻的性凌辱。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在這場浩劫中,似乎沒有一個家庭被搶劫或發生財產損失。很顯然,這是一次有組織的、目標明確的復仇行動。
情況最不清楚的是響鈴一家在這一夜究竟遭遇了什麼。可以肯定的是,響鈴和她母親是被確認的首要報復目標,而在事先,衚衕中就有人爲歹徒指認了她家的具體方位。夜襲行動最先就是由一羣漢子闖進那間三口合居的小屋開始的。
據說,響鈴爸在捱了一頓毒打以後,被兩條壯漢架着胳膊扔出了屋外,隨後,屋門又緊緊地關閉上了。屋子裡,傳出兩個女人淒厲的嘶叫聲。
但是,刺人心腑的尖叫聲和哭喊聲持續的時間很短,很快就止息了,小屋裡亮着燈,人影恍惚,但卻寂靜得令人驚心。屋門始終關得緊緊的。
事後,響鈴整整在家裡躺了半年。直到半年以後的一個深夜,她們全家悄無聲息地突然搬走,她沒有邁出過屋門一步。
也沒有街坊鄰里進過她家的屋門,那間小屋窗上堵着簾子,屋門關得緊緊的。
據人們傳說,響鈴在家裡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流眼淚,甚至不穿衣服,就那麼光着身子仰躺在牀上,大睜着眼睛呆望着屋頂。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她那雙眼睛也似乎從來沒有閉上過。
那一年響鈴16歲,還是一個孩子。
慘禍發生以後的第三天,大升子媽即託鄰居去了響鈴家,給大升子和響鈴說合定親。她說,那閨女太慘了,可總得有條活路呀。大升子說,不管她出了什麼事,我都可以娶她。兩個人廝守着,安分守己地過好以後的日子。
響鈴媽得到信兒,來到北屋,進屋就跪到地上給大升子媽磕了一個響頭,說,您和侄子的情分,我們全家都記住了。可我那苦命的閨女,她,要不得了呀……說完,她兩眼翻白,哭得差點兒死過去。
哭聲極其悽慘、悲涼,一縷縷飄蕩在棗兒衚衕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在十幾天以前,京西羣山深處的一片松柏林中,一個孤獨的女孩子也這樣痛哭過。不過,她的哭聲卻沒有人聽見。
二十幾年以後,筆者費盡周折,但始終沒有查找到響鈴一家的下落。一些自稱知情的人說,這家人於那年冬天遷回了山東老家,以後再也沒有回北京。響鈴也出嫁了,女婿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另一說法是,她們仍在北京的某一條衚衕里居住着,只是改換了姓名,把自己和自己的悲傷深深地藏進京都茫茫的人海之中了。
後一種說法似不可靠。北京的衚衕,是藏不住任何隱秘的。
有一點是清楚的,即使找到了這一家人,筆者也絕不敢冒昧地去打擾她們。創痛和恥辱太深太重,時間已無法使它們徹底平復。筆者惟有默默地祝願這一家人生活得安寧、富康。
—箇舊社會的妓女,一個妓女的女兒,她們能夠健康、平靜地生活,對這個社會的其他人就是一種福分。
棗兒衚衕的這場空前血案,罪魁禍首究竟是誰?是誰必須對那些令人髮指的暴行負責,對男人的流血和女人的流淚承擔罪責?
毫無疑問,有能力並且有明確動機進行這場復仇行動的只有兩個人:周奉天和陳成。從以後披露出的許多材料看,這兩個人同爲北城地區玩主的主要首領,出於種種原因,他們從未有過聯手作案的歷史。因此,罪犯只能是他們之中的一個人。
他是誰?
這年的冬天,周奉天在一次衆寡懸殊的血腥毆鬥中,身中28刀,慘死於北京西北部的一處荒山坡上。
在他死後的許久,人們突然發現了一個令人十分驚異的事實:此人劣跡斑斑,罪行累累,但在他的黑色生涯中,從未發生過對一般市民進行主動攻擊和無端傷害的事例。
不聯手作案,不攻擊平民,這是玩主首領級人物進行自我保護所必須遵循的重要規則。然而,在吳衛東事件發生之後,周和陳似乎都放棄了這一傳統,在後海中學門前進行武力恐嚇,雖然極像是演戲,但畢竟是這兩個絕難共立的玩主首領之間的第一次聯手。而且,他們共同的打擊目標也是圈子之外的普通社會公民了。
在棗兒衚衕,他們還會再一次聯手嗎?行動的瘋狂與準確,下手的殘毒與堅決,以及嚴格遵守只復仇不掠財的約定,這些跡象都表明了一點,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聯合行動,他們爲自己的這一行動塗染了正義的色彩。
吳衛東死後,棗兒衚衕裡不再有平民。
慘案發生之後的第二天傍晚,十幾名歹徒又一次闖進棗兒衚衕。幾個人把守住衚衕口,另外幾個人徑直去了響鈴家。他們踢爛了小屋的破門,抓着頭髮把響鈴媽拽到了衚衕裡。
“你自己摸,褲襠是不是溼的!”一條漢子玩命地狠搖着響鈴媽的頭,逼她摸自己的下部。
響鈴媽只是殺豬般慘叫,拼命掙扎。
“好,你不摸,我摸!”漢子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只一刀就挑破了響鈴媽肥大的褲襠。
“求求你,我摸呀……溼的……”響鈴媽瘋了般地哭喊着,拼力掙脫開漢子的手,護持着自己的下身。她的頭髮被硬扯下了一大把。
歹徒們轟地一聲怪笑,撇下響鈴媽,揚長而去了。
第三天,中午,他們又出現在衚衕口。這一次,他們沒有再進入居民家,甚至沒有深人到衚衕裡面去,只是狼一般兇惡地盯着第一個進出衚衕的人。他們每個人的手裡都捏着一把鋥亮的尖刀。
衚衕裡,家家關門閉戶、屏聲閉息、提心吊膽。
歹徒們沒有什麼動作,半個多小時以後,悄悄地離去了。
騷擾持續了整整五天。到了第六天,歹徒再也沒有露面。這天晚飯以後,大升子一夥小哥們兒拿刀弄棒地聚到衚衕裡,個個驍悍憤烈,怒不可遏地要去找人拼命。
於是,有長輩和婦道出來攔阻,而越是勸阻越是滿臉濺珠地要去拼一腔子血,自家人亂紛紛爭鬧了一場,俗套地完成了最後一個程序,算是泄了火氣和怨憤。
再以後,棗兒衚衕就恢復了平靜。平靜得如同陰窟中的一窪殘水,淺顯、陰沉,散發着淡淡的異味。
沒有人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