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奎元和大隊會計已經是第四次去都督堡了,但是那筆錢款仍沒有要到手。公社會計說:“這筆錢是國家下撥的知青建房款。沒有公社知青工作領導小組組長閻炳玉的手令,誰也不敢讓你拿走一分錢。”
他只好去找閻炳玉。見到奎元,閻部長的臉立刻陰沉下來,那雙帶棱帶角的豹子眼圓睜着,兇猛的目光直射到奎元的臉上。奎元也眯起那對黃眼珠,冷冷地回視着對方。兩條漢子默默地對峙良久,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各自轉過臉去走開了。
第四次,南奎元於無奈中又一次去了武裝部。這一次,閻部長說了一句話:“醜女,她什麼時候回來?”
南奎元低下頭,幾乎把嘴脣咬出了血。過了好久,他才狠狠地吐出一個字:“回!”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兩條漢子彼此心照不宣,不送回醜女,娘娘溝就拿不到那一千多塊錢。
那天夜裡,閻部長聽見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在他的門外走動,他抄起半自動步槍就向門外打了兩槍。
第二天清晨,人們發現一隻半大的架子豬死在閻部長家門外的穀場上。部長的槍法令人驚歎,兩個槍眼只間隔了一寸遠,齊齊地打在豬的後腦上。
不知是誰家的豬,也沒人來認領。中午,幾個基幹民兵把豬毛煺了,吊在武裝部門前的單槓上剔肉。那豬白生生、光溜溜,就像娘娘溝的女子,人們評論說。
奎元沒有做假使詐,他真的下決心要把醜女送回都督堡了。因爲沒有別的辦法,娘娘溝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事實上醜女已經給娘娘溝掙回了六千多斤糧食。頭年大秋前,閻炳玉帶着人來娘娘溝估產。以估產決定交公糧的數額,高估多交、低估少交,娘娘溝最終能剩下多少糧食,全在他的一句話上:那時醜女的事還在懸着,沒有最後定下來。炳玉連田裡都沒去,徑直找到奎元,陰沉着臉問他:“你要高估呢,還是低估?”
奎元當時沒有回話。他一個人去了溝口,面對着大青石壁呆坐了很久。
石壁上鐫刻着許許多多的人名,他們都是爲捍衛娘娘溝人的貞潔和尊嚴而死去的列祖列宗。他爹壬清老漢的姓名也曾刻了上去,以後又被村人們生剜了下來,他不配,在娘娘溝的歷史上。他是第一個捧了女孩兒的光身子送給外面男人的村首。
可是,僅僅一條女孩幾的光身子,又救活了多少條人命!
用女人換糧食,以妥協換取生命,這是對祖宗的叛逆呢,還是一種革新?
祖宗遠,肚皮近。祖宗的魂靈早已飄過賀蘭山西去那個神秘的發祥地了。孤守異地的這兩百多個子孫卻還得活着。
從溝口回來,奎元就給同部長回了話。他說,醜女性子烈,怕你降不住哩。
閻炳玉斜了奎元一眼,取下牆上的半自動步槍,瞄也沒瞄,擡手就向遠處正撲飛尋食的沙雞羣開了一槍,一隻肥碩的沙雞立時被打得翎飛羽散。“我的性子也烈,嘴笨,只會使個槍。”閻部長說。
那一年,娘娘溝每人多分了30斤糧食,全村合起來就是6000斤,整整的兩膠皮車。
娘娘溝的一個女子,大約也只能值這麼多了。當年的壬清也不過是換回了這個數。奎元比他爹做得漂亮。
他爹是親手剝了女子的衣衫,硬掰開女子的腿送給了人家,他卻在糧食到手後把女子囫圇地接了回來,連一根毛都沒有給都督堡留下。
不過,在那次交易中,壬清們最後賠上了幾條命;這一次,奎元能夠這麼便宜地就得了手嗎?
去年入冬後不久,娘娘溝去大同礦區拉腳的兩掛大車途經都督堡時被武裝部強行扣留。車把式曾舉着鍘刀試圖反抗,被閻部長一槍托子戳斷了兩根肋骨。
閻部長髮了話:娘娘溝如果不交清歷年積欠的600元戰備費和民兵訓練費,車和牲口都別想往回要。
兩掛膠皮車六匹騾馬,這幾乎是娘娘溝的一大半家當!
奎元沒有去交錢贖車。不是賭志氣,是娘娘溝窮得丁當爛響,實在是拿不出這筆錢了。
閻炳玉派民兵把六匹騾馬牽到距娘娘溝口三裡地的荒崗子上,用鐵蹄絆和粗棕繩把牲口結結實實地捆縛在地樁子上,派人輪換着用長鞭狠抽。牲口負痛的嘶鳴聲一陣又一陣地飄進溝裡。那一夜,娘娘溝無煙無火,大人孩子都在哭泣。
南奎元讓人把自己綁了,跌跌撞撞地走了40裡,一進武裝部的院子就跪在了地上。閻部長看都沒看他一眼,扛着步槍到荒崗子打沙雞去了。
最後,娘娘溝把6000斤糧食拉到都督堡糧庫賣了,交上了那600元錢。這些糧食,是按人頭均攤30斤從家家戶戶摳出來的。
事過不久的一天夜裡,閻炳玉在熟睡中突然被一陣響動驚醒了。窯頂上似乎有人在千什麼,細碎的沙土撲嗖嗖地往下掉。
他抄起步槍,嘩啦一聲推上子彈,仰頭向上大吼了一聲。
屋頂上沒有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有人從上面重重地跑了下來,撒腿跑了。
炳玉想要追出去,就在這時,他突然被一股強烈的恐懼緊緊地籠罩住,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完全是出於本能,他稍一愣怔,隨後就光着身子從炕上飛撲下來,死死地貼在冰涼的後牆上。
轟的一聲巨響,半個窯預塌落下來,厚厚的黃土和窯坯把睡炕深深地掩埋在了下面。
炳玉沒有被傷着,甚至毫髮無損。不過,當人們把他從塌窯中拽出來時,他光赤赤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大嘴岔子裂着,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有人說,娘娘溝人太窮,只用了半管炸藥;也有人說這件事不是娘娘溝乾的,娘娘溝對付仇人,不用炸藥,只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