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立秋,又難得趕上星期天,妻子何佩佳帶着女兒雅雅昨天去了岳母家沒有回來,陳成就一直在被窩裡賴到了快十一點,纔不情願地爬起來,推開窗戶,對着外邊做了一個深呼吸。
天藍得不能再藍,高遠而又清澈,彷彿剛剮從海水裡撈上來。陽光曬到皮膚上,不但不再火辣辣地疼,而且有了隱隱的涼意。陳成重新坐回到沙發上,一邊吃着小保姆悄悄送上來的早點,一邊瀏覽着當天的報紙。
這也是一個屬於市委辦公廳行政處副處長陳成的秋天,35歲,他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兔子,不動聲色地等待和尋找着新的發展和定位的機會。他想到了古龍小說裡重出江湖的“四大名捕”,不是說“過了三十五,還有一上午”嗎?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必須尋找並抓住所有稍縱即逝的機會。
電話鈴響起來,陳成隨手關上了客廳的門——保姆正在廚房裡收拾東西,陳成不想讓她聽到。話筒裡響起了岳母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志勇剛從廣州回來,明天晚上你過來吃飯吧,完了再把佩佳和雅雅接回冢。”岳母不再繼續說什麼,陳成答應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結婚這麼多年,無論是當年在廊坊食品機械廠,還是調回市政府機關後,陳成早已習慣了岳母外交辭令般的不冷不熱。這誓不是說岳母對他一直懷有多深的成見,而是心裡一直沒拿他當一家人。陳成也懶得去解釋。陳成想,只要把老頭子哄住了。
,只要把佩佳的心牢牢拴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升遷,是擋也擋不住的事情。看來,自己當年這一把賭得投錯。去就去吧,憑自己的智商,別說這樣一個狗眼看人低的老女人,就是把老頭子和那個整天神神秘秘的小舅子加進來,諒他們也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
現在的問題是自己懶得和這一家人計較。在這一點上,陳成從採看都是自信的。
想到這裡,陳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自從決定走進何家的大門,陳成就意識到,世道變了,是真的變了,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地變了。舊的時代已經結束,國家在迅速走向秩序和法治,再想着用過去那一套砍瓜切菜的手段縱橫南北城,只會自取滅亡。必須把過去的自己徹底埋葬,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從老老實實當孫子開始,才能重鑄屬於自己的闢煜。
與何佩佳結婚後一段時間,去岳母家走動的機會漸漸多了,陳成也大致把握住了這一家人對自己的不同態度。岳母文革前曾在機械部做過幾年小科長,她看自己的目光始終是冷冰冰的,錐子一樣銳利,帶着明顯的輕蔑和不屑;佩佳的目光最爲清澈,是不含任何雜質的摯愛,甚至崇拜;小姨子何琳琳始終沒把自己當姐夫,有點玩世不恭,眉目流轉間又挾裹着放蕩和暖昧;何志勇的目光裡多的是懷疑和幾分淡淡的陰冷;岳父何開越的目光最爲複雜,那裡有男人之聞本能的敵意,又有某種由衷的欣賞。
往深處想,更多的東西就深不見底了,猛看似乎什麼都有了,細瞧卻又什麼都沒有。在這種目光的籠罩裡,陳成總會莫名其妙地緊張。但陳成知道不能因此而躲開,如此的結果只能轉向糟糕,他必須迎上去。當年的千鍕萬馬,彈指間就灰飛煙滅了,他陳成真正把誰放在眼裡過?
所以,陳成告誡自己:沉住氣。戰而勝之!
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打從區團委調到市裡,特別是擔任行政處副處長後,陳成的電話明顯多了起來,而且電話裡傳來的語氣也大多帶着巴結和諂媚。這讓陳成心裡十分受用,同時又隱隱發虛。不是紛至沓來的各種應酬,而是回到家裡後突然瀰漫開來的萬念俱灰的身心疲憊。其實這幾年,過去從來只在外國小說裡見過的場所,也到處都有了自己走動的影子。佩佳並不是那種醋罈子女人,極少翻來覆去地盤問他夜不歸宿的原因,但拖到深夜回家的次數多了,陳成就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感到有些愧對一心愛着自己的妻子。
陳成知道這些人盯着的無非是他手上可憐的一點權力罷了,當然,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岳父何開越今年的榮升也把他變成了一座蘊藏豐富的炙手的金礦。幾年的大學生活和接下來這幾年在場面上的跌打滾爬和冷眼旁觀,早已把陳成變成了所有朋友都不敢相認的另一個陌生人,在他身上哪裡還有當年叱吒風雲的血性漢子的影子。
有人說陳成麻木了,對一切都熟視無睹、見慣不怪了。也有的說,這傢伙城府深着呢,他是比當年更成熟、更老奸巨猾了,走着瞧吧,能把喜怒藏於心,而不露半點顏色,陳成註定是個能成大事的男人!
少林寺請來的叫釋什麼的武林高手,不但功夫了得,還練就一手吞吃玻璃的絕技,無論什麼時候,他都面無喜怒之色。他的任務有兩條兒,一是給劉大健拎着那臺磚頭塊的大哥大,二是隨時防止有人對主人圖謀不軌。一次吃飯的時候,陳成親眼見識過那個保鏢把打碎的啤酒瓶子塞到嘴裡,嚼香蕉一樣咂咂有聲地嚼了一會兒,眼睛不眨地嚥了下去,接着又表演了一套長拳。陳成看得很仔細,等他收了招式,一圈的人都爭着叫好,陳成也跟着鼓掌,但在心裡,陳成的評價只有四個字——花拳繡腿。陳成自信,如果自己出手,此人不可能在自己面前走過十趟。劉大健還喜歡帶一個女秘書,女秘書的面孔當然是常換常新的,劉大健也不忌諱。今天獨自一個人前來,劉大健找自己要是沒有什麼事情纔怪呢!
劉大健說:“陳處長,上車吧。”沒有官場上的客套。等陳成上了車,劉大健關了車門,自己坐到駕駛的位置,又說:“怎麼樣。
本老闆今天親自爲陳處長開車!“
汽車很快上了路,劉大健把音響的放音鍵也扭開了。是正版的鄧麗君,音質不錯。陳成輕輕眯縫上了眼睛。
可能從後視鏡裡看見了陳成懶散的樣子,劉大健使勁敲了敲玻璃窗,爽朗地說:“嗨,我說陳大處長,這麼清爽的秋天,你竟然還打瞌睡,不是昨天晚上勞累過度吧?”
陳成說:“我哪像劉總呀,日日笙歌,夜夜燕舞。再說,我老婆回孃家都兩天了,想勞累還找不着地方呢。‘’劉大健眨眨眼睛,說:”那我來給陳處長找個地方怎麼樣,只要你陳爺別說我拉攏腐蝕我黨的幹部。“
“算了吧,劉總又開玩笑了。”“別怕嘛,今天沒別的意思,我給你找一個特別安靜的地方。
咱們哥倆幾順便躺下來好好聊聊,我們雖然只在場面上見過幾次,但你陳爺的名號我可早就如雷貫耳了,我是誠心想交您這個朋友。不知道陳爺給不給我劉大健這個面子?“
陳成繼續眯縫着眼睛,臉上毫無表情:“我喜歡交朋友,尤其劉總這樣誠心的朋友,但有一個小小的條件——過去的一切都不能再提!我不喜歡回憶過去。”
劉大健說:“我只是風言風語昕人提起陳處長當年,心生羨慕而已。”
“誰?”
“一個——個朋友,不提了,不提了……不過你可要向何部長學習,昨天電視上我還見他參加網球比賽呢,老人家精神好得很啊!”劉大健的回答有些結結巴巴,而且趕緊轉移了話題。
棗紅色本田很快就出了城,一路向城西羣山中奔去。望着窗外連綿的青色,那些如今已經四散的朋友的影子又在陳成眼前銘心刻骨地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