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個女人在做飯。
“娘!這是張老師,從學校專門來看你的。”王小雨對那女人說。
“張老師,是來讓我叫小雨上學的吧?又辛苦你跑一趟。是這孩子去找的你吧?每次來個新老師,他都去把人叫來。可是我們家裡窮,餓不死他就算好的。我一個女人家,沒有更多本事了。他爹又不在,你來說再多也不頂事。明天一早,你還回吧。”
我說:“嫂子,現在上學不要錢,你就叫小雨去吧。究竟有什麼難處,嫂子你儘管說,能解決的,我們學校和你一起解決,都是爲孩子好嘛!”
女人沒有再說話。我只看見那炊煙和蒸騰的水汽,水在大鍋裡咕嘟咕嘟地響,柴火在竈洞子裡嗶嗶啵啵地響,紅彤彤的。我和王小雨默默地站着,一直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就什麼都沒說。過了好一陣,女人掀開碩大的鍋蓋,先從罩子裡揀出幾個大飯糰;拿開罩子,舀了一碗稀飯給我,說:“張老師,你喝吧。”
我接過稀飯,那稀飯可以照到月亮的影子。
“嫂子,你採藥還賺錢嗎?”
“賺啥子錢喲!這山裡,就是個辛苦錢。現在採藥的多了,好藥也不容易找了。”
“就沒打算把小雨他爹找回來,好好過日子?”
“找不到了。”
吃過飯。
洗碗的時候,我發現小雨他娘在一個人偷偷地哭。因爲剛纔她鑽我被窩的事——我想在這個屋裡,也不會有別人了,雖然我也沒看清楚——我覺得在她脆弱的時候問私人問題不是太合適,所以也忍着沒問。
五、旺叔
第二天清早,小雨他娘已經不在了。飯糰在鍋裡蓋着,還冒着熱氣。我對於沒能幫上王小雨感到非常抱歉和羞愧,但王小雨似乎已經習慣了,他沮喪的神情只持續了一會兒,就把那些事忘得乾乾淨淨的了。
我覺得照這樣下去,即使像趙曉慶一樣再來一次,也是枉然,沒必要再重複一次。不過,既然王小雨他娘是和旺叔一起採藥賺錢養家的,那麼找找旺叔,也許是個解決問題的機會。關於旺叔,王小雨說,那是個老單身漢,一輩子沒結婚,也沒子女。因爲白天不在家,所以是找不到人的。
“那就晚上再來吧,一起去你旺叔家,看看你娘工作的地方。”我說。
“我娘不讓我去。”
“爲什麼?”
“我娘讓我看家。她說,家裡長久沒人住,會被山上的孤魂野鬼佔住。到時候,我們就真地方可去了。”
“難道你不想嗎?”我說。說實話,我可不信這種說法,這純粹是騙小孩子的。就好比我小的時候,我媽說我是撿來的,我親爹是走街串巷的乞丐。不聽話就還把我還給老乞丐。你還真別說,這話我當時還信了,從此再不敢輕易搗蛋。所以,我也不打算輕易戳破他娘給他編制的謊話。
“想。”
“就一個晚上,不要緊的。”我說。
“真的嗎?”
“真的。”
於是,我先回學校給孩子們上課,我得讓孩子儘快接受我。因爲,不久趙曉慶就要回城,他的支教任務就快完成了。等到傍晚的時候,我踏着黃昏的餘暉,又來到了村子裡。我看見王小雨遠遠地站在村口迎接我,看見我,他的臉上就立刻綻開了花。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他說。
“怎麼會?人要遵守諾言。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做到。”我不失時機地向他灌輸我認爲正確的價值觀。
“嗯!”
我們來到旺叔家。
旺叔家是個石頭壘砌的房子,用木柵欄圍着個院落,也在山頂村子的邊緣,和王小雨家相距有二里地遠。我們到的時候,不出所料,家裡沒人,連只雞也沒有。糊在窗櫺上的報紙已經泛黃破洞,織着蜘蛛網,在山風中呼啦啦地響。
門上掛着一把鐵鎖,已經生鏽了的樣子。
我擺弄了一下鐵鎖,心裡生出不祥的預感。我的腿腳用直覺告訴我,趕快離開這裡,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但我看着王小雨充滿期待的眼神,我又不想讓他對我失望。
“小雨,你先回去吧。老師一個人在這裡等旺叔和你娘,好嗎?大人說話,小孩子在場不方便。”我想,即使有什麼問題,也不該讓王小雨攙和進來。
“哦,那好吧。晚上你還來我家嗎?”
“到時候再說吧。”
王小雨走後,閒着也是閒着,我就在院子周圍轉了轉,發現這裡窮是窮了些,但如果安貧樂道,還是可以詩意地棲居的。別的不說,就單是這山水、這空氣、這草甸,就讓人流連忘返了。轉累了,我就在旺叔家屋後的草堆上躺下來,數天上的星星。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旺叔和小雨他娘回來,加工藥材,肯定是要點燈的。到時候,燈一亮,我就知道他們回來了,再去找他們不遲。
山上的露水漸重,當我感到刺骨的冰冷時,旺叔家的燈亮了。
透過石牆的孔隙向屋內張望,我看見一個五十多歲、雖不粗壯但很結實的男子被一個光溜溜的女人壓在牀上,兩人像兩條一黑一白兩條蟒蛇,死死糾纏在一起。我的心咚咚狂跳,幾乎要從胸口噴射而出。
那女人,不就是昨晚在王小雨家鑽我被窩的女人嗎?
六、鬼娃
這個淫Wa!只知道自己快活,卻不管自己兒子的教育。可憐的王小雨!
我快速跑到院子裡,咚咚敲門:“旺叔!旺叔!”
門開了,旺叔光着上身、披着黑色的單衣從門後閃出半邊來,疑惑地看着我說:“你是?”
“我是咱們村小學新來的張老師。”
“你找我什麼事?”
“我是爲王小雨的事情來的。”
“哦,”他臉色立時變得和悅起來,門洞大開道:“張老師請進!”進門後,見我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他問:“張老師,你在找什麼?”
“小雨他娘不在你這裡嗎?”
“小雨他娘?……怎麼會在我這裡!”他斷然道:“我跟她有什麼關係!再說,我們孤男寡女的,她還是個寡婦,就算有什麼事,也不會留她到晚上的!給人知道了,不好聽!我們山裡人,要的只是個臉面!”
“可是……”我想說我剛纔明明見你們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怎麼你睜着眼睛說瞎話呢?可是又一想,就算他倆做了什麼事,也不該由我來管。我只是個小學老師,還是支教來的,管不了那許多的。“聽說小雨他娘跟你一起白天上山採藥來的?”
“是的。不過,採藥回來,她就回家去了。”
“不是這個,旺叔你不要誤會,我只是,只是想了解一下小雨他孃的收入情況。你也知道王小雨,七八歲了,還沒上學。這已經違反《義務教育法》了!我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他上不了學。”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盯着旺叔的眼睛,我相信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這種說法。我發現旺叔的表情非常的怪異,我話音剛落地,他就搶過話頭說:“可是,張老師,王小雨已經死了。”
“啊?!”我嚇得幾乎從地上跳起來,因爲我傍晚剛和王小雨道別,他怎麼就死了?“他什麼時候死的?”
“已經死了快一年了。”
“可是,我剛下午還見到他呢!不,就在剛纔,兩個小時以前!”我指着旺叔家大門:“就在那裡,我們在那裡道別。你怎麼能說他已經死了?!”
“他確實已經死了。如果你不信,明天我可以帶你去看他的墳!”
他的墳?墳都有了,那看來王小雨是真的已經死了。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這兩天來看到的王小雨,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是鬼嗎?我可不信鬼,我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學了這麼多年的“物質決定意識”,怎麼可能會有鬼?可,如果那不是鬼,那又是什麼?我的腦子一時間亂糟糟的。
“那就不必了。”我說。我擡眼看了看旺叔,我已經不能確定他是人是鬼。如果他是鬼,王小雨就還活着;如果他是人,那王小雨就已經死了。我無法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無論哪個選擇我都無法接受。不過,就現在的情況,我還是願意接受旺叔是人,否則我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度過一個晚上了。
當晚,我在旺叔家借住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我特地去王小雨家看了看,但我沒敢進那個門。因爲,假如王小雨又活蹦亂跳地跑出來,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無論是人是鬼,我都無法面對。我的手幾次放在他們家柴門上,幾次又縮了回來。
七、父親
半個月後的一天,我正在上課,發現教室門口站着兩個人:我父親和村長有德大叔。看父親這氣勢洶洶的架勢,是來者不善啊。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工作,向臺下的同學們致歉,安排他們上自習課,溫習一下剛纔講的內容。
來到我的宿舍。
父親劈頭就是一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響:“你說,你一聲不響跑這山窩裡,害得一家人提心吊膽!你說,你是不是該打!”
有德大叔趕緊勸他:“別打了。這還不是爲了我們這裡的孩子嘛!有話慢慢說。”
“你不知道,村長,我這孩子精神有點不正常。”父親對村長說,“我得把他帶走,在這兒再把孩子們也教壞了。”
“不正常?”村長笑了,“那可不!正常的孩子是不會放着好日子不過,到咱這窮山溝裡來吃苦的。不過,他們都是好孩子!”
雖然我有一千個不情願,被父親找到我的根據地,我還是無法在這裡待下去了。因爲如果我不走,他一定會待在這裡,讓我無法正常給孩子們上課,直到我肯走爲止。我瞭解他,所以我決定跟他一起離開這裡。
趙曉慶的接班人半途而廢,他不得不繼續待下去。
孩子們剛和我認識,還沒熟悉起來,我就離開了,對此我深感歉意。我向他們鞠了個躬,然後轉身和父親一起上了阿財的拖拉機。這裡到距離最近的汽車站還有三十多裡,阿財的拖拉機是村裡唯一的機動車。路上,我和阿財談起旺叔和王小雨家的事,因爲我對於王小雨的事始終放心不下。
我說:“阿財大哥,你瞭解王小雨的事嗎?”
“你說的是阿珍家的小雨嗎?”阿珍是王小雨的娘。
“是啊!”
“那孩子可憐!他娘生下他那年,他爹就出去打工了,說要賺錢,好好供孩子讀書呢。可是不知怎麼的,常年不回家,留下他和他娘兩個人,孤兒寡母的;後來,乾脆就不回來了。有說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有說是死在外面了。究竟是怎麼了,沒有人知道。山外面那麼大,上哪兒找去呢?他娘慢慢的,就精神失常了。”
“那小雨呢?”我其實是想求證他是死是活,但我不好那麼問。“小雨他還好嗎?”
“沒了爹,娘又傻了……小雨就成了野孩子。這山大呀,富是富不起來,不過餓是也餓不死喲!樹上有野果子,地上有野獸,枝頭上有野雞。餓不死。話說回來,我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他了。”
“聽說,他已經死了。”我提醒他。
“死了嗎?我不知道,可能吧。我們這裡有個風俗,孩子未成年就死了,是不出殯的,家裡人就當他還活着。只把屍骨衣冠埋在後山。”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也是個解脫。那麼小的孩子,還拖着個傻娘。他娘,瘋瘋癲癲的,聽說是跟後村的旺叔鬧不清楚。……這話你就一個耳朵聽,一個耳朵扔,當我沒講過。咱們山裡人過生活,名聲很重要。因爲你是外面來的人,我纔跟你講……這樣下去,你叫他以後還怎麼活?”
八、後記
回到南京,我有很長時間都無法走出王小雨的影子。也許是出於對他生死的疑問,也許是對於那裡孩子們咯咯笑着叫我“張老師”的留戀。我有好幾次拿起電話,想要再次撥通趙曉慶的電話,問問他王小雨的事情,我想他一定是知道的,但我沒有。我沒有勇氣面對他,我怕他對我失望。我想,他一定正在找新的接班人,或許已經找到了並離開了那裡。我的父親打算讓我在家靜養一段時間,他說我精神不正常,這樣出去工作只會給人家添亂。這樣我纔有時間理一理這件事。但我發現我還是理不清楚。也許,我是真的不正常吧。上天保佑,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