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已是夜晚十點,天上有月,路旁有燈。

跟曾可達通完電話,樑經綸嚴厲拒絕了中正學社守在外文書店門外的人跟隨,一個人來到了燕大圖書館外。

腳下就是通往圖書館中式大樓的那條大道,他停住了,望向兩邊的草坪。

樑經綸平時喜歡宅伏,唯獨這裡讓他流連。這處草坪引進的是哈佛的草種,修剪後茵如綠毯,可以軟踏,可以躺臥,可以沐浴日光,也可以在樹蔭下看書;口渴時,澆草的清水就可以直接飲用。每到此處,樑經綸便勾起在哈佛留學的時光,心中憧憬,未來的中國何時能這樣。

今晚默默站在這裡,他卻心情大變。

曾可達電話裡的聲音又響起了,揮之不去:“讓方孟敖知道你的身份,讓你們聯手執行‘孔雀東南飛’行動,是建豐同志的重要部署。要相信組織,相信建豐同志。方步亭如何知道你的身份,我們會立刻展開調查,讓他閉嘴。至於共產黨是否知道你的身份,你立刻去見嚴春明,觀察他的反應,就能做出判斷。必要時,我們會採取斷然措施。”

樑經綸踏上了草坪中間那條大道,向那座圖書館中式大樓走去。

好些學生影影綽綽從兩邊草坪的樹後冒出來,向他走來。

有共產黨北平學委的黨員,他們平時都不知道樑經綸鐵血救國會的身份。

有國民黨中正學社的骨幹,他們平時都不知道樑經綸共產黨學委的身份。

而樑經綸這時卻懷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雙重身份!

他誰也不看,只向大門走去。

那些人便都停住了腳步,望着他走向大門。

“樑先生!”

所有停在草坪上的人都覺得這個女生的叫聲,比高音喇叭的音量還大!

樑經綸更是一震,停住了腳,眉頭立刻緊蹙。

方孟敖打了招呼,方步亭直接威脅,可在這個時候,謝木蘭竟如此高調地找來了!

一陣風,謝木蘭飛快地跑到了樑經綸身旁。

“誰叫你來的?”樑經綸聲音低沉,也不看她。

“何伯伯!”謝木蘭也壓低了聲音,卻難掩興奮。

樑經綸轉眼望向她。

謝木蘭微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飛快地說道:“我大爸來了,不許我見你。何伯伯生了氣,叫我來找你就是。”

樑經綸好一陣揪心,只好答道:“那就跟學聯的同學待在一起,不要跟着我。”

謝木蘭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樑經綸再回頭時,目光已經毫不掩飾嚴厲了。

謝木蘭這回卻是理直氣壯地迎向他的目光,樑經綸感覺到她把一個信封偷偷塞到自己的手裡。

謝木蘭湊到了他的耳邊:“總學委給你的信!”

樑經綸這一驚非同小可:“什麼總學委?什麼信?”

謝木蘭儼然像上級派來的通訊員:“你看就是,立刻看。”

這裡已經接近大門的牌樓,藉着燈光可以看信。

樑經綸望了望四周,謝木蘭也已經在幫他觀察四周了,沒有人走近。

樑經綸已經沒有心思去關注謝木蘭這時的神態了,撕開封口,飛快地看那封信——張月印寫的那紙命令!

“人呢?”樑經綸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謝木蘭。

“走了。”

“你認識?”

謝木蘭沒有剛纔那麼興奮了,輕搖了下頭:“不認識……”

樑經綸的態度反而溫和些了,低聲問道:“他怎麼說的?”

謝木蘭:“就說了總學委的信,叫我立刻交給你。”

樑經綸淡笑了一下,把那封信塞進了長衫內的口袋:“不是什麼總學委的信。你進去看書吧,少說話。”

樑經綸徐步走進了大門。

謝木蘭從怔忡間緩過神來,牌樓上的燈照着她的眼,好亮。她堅信,這一定是總學委的信!

她快步跟着走進了大門。

她的身後、兩旁,那些停在草坪上的學生都望着她的身影,跟着走向大門。

謝木蘭感覺到了身後那些目光,心裡涌出了從未有過的自豪!

“報告!”小張漂亮地完成了任務,回到鏡春園北屋房間,報告時難免有些興奮,“信件交給了一個學聯的女學生。打聽了,她是北平分行行長方步亭的外甥女,國民黨北平稽查大隊那個方大隊長的表妹。信件交給了她,又看着她交給了樑經綸。萬無一失……”

“我槍斃你!”老劉突然一聲暴吼。

小張被吼得一顫,惶恐地望着老劉。

“老劉同志!”張月印緊蹙眉頭,“不要往下說了。”

老劉狠狠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些冷靜了:“到南院去,把槍交給小崔,自己關禁閉,在屋裡等我。”

那小張還在發矇。

“去!”

“是!”小張發着蒙,走了出去。

“小張是最近調來的吧?”張月印望着兀自在那裡自責焦躁的老劉。

“是。掩護轉移的任務太重,特地從華野抽調來的精幹,很能打,就是不懂怎麼跟文化人打交道。他孃的,一來就給我捅了兩個婁子。”老劉望向張月印,“向劉雲同志報告吧,請求檢討處分,主動些。”

張月印拿起了桌上的包:“報告檢討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了。組織華野調來的同志學習,向他們介紹當前北平工作的複雜性,不要再派別的任務。”

“好吧。”老劉無奈地應道,送張月印走到門邊。

張月印:“注意工作方法,我們沒有槍斃華野同志的權力。”

老劉窘笑了一下:“知道。說的是氣話。”

張月印:“這樣的氣話是會寫進檔案裡的。”

老劉:“我接受你的批評。”

張月印:“我這不是批評。”走了出去。

燕大圖書館善本室裡,嚴春明將幾本善本書歸置到一個檔案櫃,“我批評你了嗎?”轉過頭來望着坐在那裡的樑經綸。

樑經綸也深望着他。

每次這樣地看嚴春明,樑經綸都很失望。

嚴春明那副一千多度的近視眼鏡厚得像玻璃,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那張臉也像玻璃,總是沒有表情。

“那就請您明確地說出意見吧。”樑經綸一直沒有出示那張總學委的指示,他仍然在試探。

嚴春明:“北大、清華、北師大還有其他院校都有自己的發糧站,明天全都到這一個地方來,怎麼組織,怎麼控制?”

樑經綸:“這是國民黨的安排,組織上應該知道。組織有具體指示嗎?”

嚴春明當然明白,樑經綸這是在刺探組織的部署,可組織對其他院校學委的指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給自己的任務就是控制好樑經綸。

嚴春明:“組織的指示就是派我回來,和你一起,利用燕大美國人的背景,一旦發生衝突,讓我們出面,跟國民黨當局對抗。不要把其他院校牽連進來。”

樑經綸:“怎麼對抗?整個燕大的學聯同學?”

“我說了要犧牲整個燕大的學聯同學嗎?聽好了。”嚴春明回到了桌前自己的座位上,望着桌子對面的樑經綸,“我說的跟國民黨當局對抗,不包括任何一個學生,是我和你,再由你聯繫幾個美籍的教師。一旦發生衝突,我們擋在前面,要流血,第一個是我,第二個是你。我們的流血,能夠讓所有的人都不流血。樑經綸同志,我們共產黨領導的民族獨立解放的革命已經到了決戰的階段,前方戰場每天都有無數的革命同志在流血犧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們地下戰線知識分子黨員也該接受同樣的考驗了。”

樑經綸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這是極端的個人英雄主義在作祟……”他有些相信總學委那封信了。

樑經綸依然不動聲色:“這要是組織的決定,我服從。”

“那就做好準備吧。你現在就出去,分別跟學委的同學和學聯那些骨幹傳達。注意,是分別傳達,不要交叉。明天出現任何情況,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都不能暴露自己。”說着,嚴春明站起來,隔着桌子伸出了手。

兩隻手握住了,嚴春明卻一愣。

樑經綸握住他的手竟不鬆開。

嚴春明:“嗯?”

樑經綸依然緊握住他的手:“春明同志,你想沒想過,我和你真出現了流血的情況,所有的同學還會理智冷靜,不發生激烈對抗嗎?”

嚴春明這時被他握着,也不知哪來的勁,反過來也握緊了他的手:“你我都是燕大的教授,那時候美國人就會出面,再激烈的場面,國民黨也不敢抓人殺人。明白嗎?去吧。”

樑經綸終於把手鬆開了,卻沒走,反而坐了下來:“嚴春明同志,請你把槍交出來。”

“什麼?”嚴春明這一驚非同小可。

樑經綸緊盯着他:“我代表上級組織,要求你立刻把那把槍交出來。”

嚴春明愕在那裡。

樑經綸這才慢慢掏出了那封信,遞了過去。

嚴春明接信時依然緊望着樑經綸。

樑經綸:“嚴春明同志,請趕快看。”

嚴春明取下了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把信湊到眼前。

樑經綸看到他的臉在變色,十分正常的變色,接着是愣在那裡,十分正常的愣在那裡。

這封信的字跡雖然陌生,但嚴春明知道確是總學委的指示。因爲那把槍只有他和老劉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行爲已經驚動了北平城工部、華北城工部,卻沒想到上級會用這種方法來阻止自己。那把槍老劉同志都沒能拿去,現在卻要交給樑經綸。嚴春明的心裡在翻江倒海。

“我要去向上級解釋。”嚴春明站了起來,儘管他知道自己這時絕不能去向上級解釋。

樑經綸也站了起來:“春明同志,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必須服從上級的決定。先把槍交給我,就待在這裡。上級有了新的指示我會向你傳達。”

但見嚴春明的手在微微發抖,戴上了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慢慢解開桌上那隻包,從裡面掏出那一大串鑰匙。

樑經綸靜靜地望着他向一排保險櫃走去。

一把鑰匙打開了其中一個保險櫃,嚴春明從裡面慢慢拿出了那把槍。

樑經綸這才走了過去,接過了那把槍,看了看,說道:“還是放在這裡吧。”接着把槍又放了回去:“鑰匙。”

嚴春明只好將鑰匙遞給他。

樑經綸鎖好那隻保險櫃,接着將那把鑰匙解了下來,把那一串鑰匙又還給了嚴春明:“春明同志,我會盡全力執行上級的指示,控制好明天的局面。只要明天不出事,我會代表燕大學委支部寫一份報告,由你轉交上級。我們燕大學委在你的領導下,有爲革命犧牲的精神,沒有個人英雄主義。”

這次,是樑經綸向嚴春明伸出了手。

嚴春明跟他握手時,手在微微發抖。

這也很正常,樑經綸盡力往好處想,緊握了一下:“相信組織,相信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揣好那把鑰匙,轉身向善本室大門走去。

善本室的大門從外面關上了,嚴春明立刻望向桌上的電話。

他激動地走了過去,拿起話筒,開始撥號。

話筒緊貼在耳邊,那邊卻是一連串的忙音!

國防部稽查大隊軍營裡,只有門衛室的燈亮着。

今晚隊長回來後就叫把高牆上的碘鎢燈都關了,整個軍營便沉沉地都在月色中。

陳長武領着九個飛行大隊的人站在大門的左邊,邵元剛領着九個飛行大隊的人站在大門的右邊。

大門外,車隊的燈照了過來,分外耀眼,青年軍那個警衛班都挎着槍站在門外。

陳長武向身邊的郭晉陽:“糧車來了,我去報告隊長。”

郭晉陽:“好。”

陳長武出列向院內營房跑去。

“敬禮!”大門外警衛班長一聲口令。

警衛班一起整槍,碰腿。

第一輛開道的軍用大卡車上坐滿了荷槍實彈的青年軍,駕駛室裡坐着青年軍那個營長,向他們舉手還禮。

沒有減速,第一輛車直接開進了軍營大門。

大門內,郭晉陽、邵元剛那十九個飛行隊的稽查隊員也都向車隊行着軍禮,青年軍營長的手便一直在帽檐邊還禮。

第二輛糧車接着進來了,郭晉陽一愣,接着氣笑了。

但見那個李科長站在駕駛座外的踏板上,一手緊緊地扣住車內的把手,一臉爲黨國風塵僕僕的樣子!

第三輛糧車進來了,那個王科長也站在駕駛座外的踏板上,苦了他,身子太胖,顯然站不穩,兩隻手都扣在駕駛座內,便風塵僕僕不起來。

一輛車接着一輛車,都裝滿了糧食,陸續開進了軍營大坪。

最後一輛也是坐滿了青年軍的押運軍車,駕駛室裡卻坐着謝培東。

車燈照着,方孟敖已經站在營房的大門口。

第一輛押運車立刻停下了,青年軍那個營長推開車門跳了下來,一揮手,那輛車接着向裡面開去。

青年軍營長快步走到方孟敖面前,行禮:“報告方大隊長,第一批糧食運到!”

“辛苦。”方孟敖沒有還禮,向他伸過手來。

握手比還軍禮更親熱,那個青年軍營長趕緊將手伸了過去,握手間卻發現方孟敖的眉頭皺起來,望向自己背後。

青年軍營長回頭一望,才發現第二輛車停在那裡,把後面的車都堵住了。

那個李科長依然站在踏板上,見方孟敖看見了自己,這才跳將下來,辛苦地笑着向方孟敖走來:“方大隊長……”

“你堵車了。”方孟敖立刻打斷了他。

“嗯?”那李科長一詫,回頭一望,“哦。”立刻又奔回去,大聲對車內的司機,“混賬王八蛋,誰叫你堵車的?開進去!開進去!”

明明是他叫停車的,現在卻罵人,那司機是民調會的,知道他的德行,懶得回嘴,一推擋,車動了。

第三輛車跟着也要動了,踏板上的王科長識相,立刻悄悄地下來,沒有過去,站在一邊。

車隊這才得以一輛輛向裡面開去,那李科長兀自不消停,在那裡大聲地指揮停車。這倒是他的強項,車子一輛挨着一輛,有序地停好了。

李科長又大步向這邊走來,經過王科長身邊時,低聲斥道:“還不過去彙報?”辛苦地笑着又向方孟敖走來,那王科長拉開距離,慢慢跟來。

陳長武和郭晉陽他們知道這個李科長又要討苦頭吃了,笑了一下。

陳長武大聲向門衛室那邊喊道:“開燈!”

高牆四角的碘鎢燈同時開了,把個軍營大坪照得如同白晝。

兩輛押運車上的青年軍這才都跳了下來,向圍牆四周跑去,站好。

二十個稽查隊員分別走向糧車,跟那些民調會的科員對號查糧。

“向方大隊長報告。”碘鎢燈照得那個李科長嘴臉畢露,站在方孟敖的面前,“調來了一千噸糧,這一批是一百噸,先請國防部稽查大隊檢查,再運往發糧站。請示方大隊長,後面還要運九趟,是不是都要先運到這兒來檢查?”

“這一千噸糧是你們調來的?”方孟敖已經看見了從最後一輛車裡下來的謝培東。

那個

李科長兀自不省:“是。是我們民調會從天津連夜調來的。”

方孟敖:“調糧單呢?”

李科長下意識一摸口袋,這才矇住了,回頭找那個王科長,見他還遠遠地站着,便嚷道:“調糧單呢?”

王科長這才接言道:“人家北平分行調的糧,我們哪有調糧單。”

李科長在心裡又罵了一句王科長的娘,接着一拍腦袋:“是我弄混了,謝襄理呢?”借這句話趕忙轉身,向謝培東走去,“謝襄理,方大隊長要看調糧單!”

謝培東徐徐向這邊走來。

方孟敖對身旁的那個青年軍營長:“你去負責警衛吧,不用陪着我。”

“是。”青年軍那個營長又行了個禮,向車隊那邊走去。

謝培東已經走近了。

方孟敖這時卻轉身進了營房大門。

謝培東徐徐跟了進去。

外面的碘鎢燈光從兩邊的窗戶閃照進方孟敖房間,亮度恰好能看見對方,更能清楚地看見外面,方孟敖便沒有開燈,手一伸:“請坐。”

謝培東是第一次到這裡,向四周望了望,坐下後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順手將椅子提到正對房門的位置,坐下了,這裡可以一眼看見營房的大門,也能看見兩邊的窗戶。

“這是調糧單,一共一千噸。”謝培東將一張單子遞了過去。

方孟敖接過單子,看着:“怎麼發放?”

謝培東:“北平各大院校包括東北一萬五千名學生每人十五市斤,各院校的教授每人三十市斤,家屬每人也是十五市斤。”

“市民呢?”方孟敖將那張單子往身側的桌子上一放,“一百多萬北平的老百姓就不管了?”

謝培東:“市民上個月的十五斤都發放了,這個月要到十五號發放。”

方孟敖:“那就只有三天了,三天能弄來這麼多糧食?”

謝培東:“這就是他們着急的地方。美國援助的糧船還停在公海上,南京政府正在逼着中央銀行湊錢,三百五十萬美元大約明天就能補償給美國的駐華商行。”

方孟敖很少有這樣一聲長嘆,站了起來,走到窗邊。

他看到這一排營房接近操場的地方,碘鎢燈照着郭晉陽站在那裡,這就保證了不會有人在窗外偷聽房內說話。

方孟敖又走了回來,坐下後望向了謝培東:“你和我,兩個共產黨員這時候就爲國民黨幹些這樣的事?”

“是呀。”謝培東輕嘆了一聲,“原來是我和中石同志在幹這樣的事,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方孟敖將臉掉了過去,又望向了窗外。

謝培東:“崔中石同志去年底還向組織提出,希望到我們自己的邊區銀行去工作。我真後悔當時沒有向上級爭取。不過後悔也沒用,他在北平分行的作用比在哪裡都重要,無人替代。”

方孟敖轉過臉來:“其中包括要跟我單線聯繫?”

謝培東:“是。他如果走了,就只有我跟你單線聯繫了。他出頭露面要乾的那些工作也只有我接替了。爲了保住我,我當然不會讓他走。我需要他在前面擋子彈嘛。”

方孟敖緊緊地盯着謝培東。

謝培東怔怔地坐在那裡,讓他盯着。

方孟敖終於吐出了一句話:“我沒有這個意思。”

謝培東:“你有沒有這個意思不要緊,客觀上就是這樣。很多人都認爲,共產黨跟國民黨就是打仗,爭天下。又有誰真正想過,爭到了這個天下該怎麼做。組織上把我看得太重了。周副主席就曾經說過,建立了新中國,我應該去人民銀行當個副行長。那可是比你爹現在還高的位置啊。”

“我沒有這樣看你。”方孟敖知道眼前這個姑爹、黨內這個上級一直在拿反話擠兌自己,“要是爲了當官,你就不會在1927年還幹共產黨。”

謝培東眼中終於有了光亮,有了欣慰,把椅子向前拖了拖:“今天見樑經綸都說了什麼?”

方孟敖:“我問他是不是共產黨。”

謝培東:“他怎麼說?”

方孟敖:“他承認了。”

謝培東一驚:“他承認了!”

方孟敖:“不是他自己承認的,曾可達來了,把他共產黨學委的身份,還有鐵血救國會的身份都跟我攤了牌。告訴我,他就是劉蘭芝。”

謝培東急劇地思索了片刻,脫口說道:“他們要提前發行金圓券了……你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嗎?”

方孟敖:“知道一點兒,焦仲卿和劉蘭芝還能有什麼處境,我和那個樑經綸都是推出來擋槍眼的。”

謝培東對他能有這樣的見解有些意外,眼露讚許,接着是更深的憂患:“想知道黨希望你怎麼做嗎?”

方孟敖:“崔叔都已經犧牲了,接下來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見了崔叔有個交代就行。”

“這不是黨的希望!”謝培東神情嚴肅了,“你不是想聽到周副主席的親自指示嗎?”

方孟敖一震,慢慢站了起來。

“我傳達主要精神吧。”謝培東也站了起來,“對於國民黨內部這次所謂的反腐敗和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其意圖是想挽救他們在國統區全面崩潰的經濟,挽回他們在國統區日益喪失的民心,以此在全國戰場與我軍展開決戰。中央認爲,這挽救不了國民黨政權行將滅亡的命運,也阻擋不了新中國即將誕生的步伐。今天國統區的各大城市都是明天建立新中國民族工業的重心,國統區各大城市人民都是新中國的建設者。爲了保護各大城市民族工業的基礎和人民的生存,凡隱蔽在國民黨內,參與這次所謂幣制改革的我黨同志,均不要牴觸,給予配合,拭目以待,靜候中央新的指示。”

方孟敖:“我能夠爲他們推行幣制改革運輸民生物資?”

謝培東:“當然。”

“運輸軍用物資呢?”

這一問倒是謝培東沒有想到的。

方孟敖接着說道:“中央現在同意我率領飛行大隊爲他們運輸民生物資,可大戰一起,他們就會命令我們爲傅作義五十萬軍隊運送軍用物資。那個時候周副主席還有毛主席會同意我運嗎?”

“這個我還真沒有接到指示……”謝培東對方孟敖能提出這個問題露出了激賞,“不過以我個人對周副主席還有毛主席的理解,他們應該早就在考慮你提的問題了。把你的想法、看法都說出來,我爭取直接向周副主席彙報。”

方孟敖:“什麼都能說?”

謝培東:“入黨誓言裡就有一條,對黨忠誠。”

方孟敖:“那我就先給你們包括周副主席提一條意見。崔叔這個人對黨忠誠,爲人厚道,這兩點讓我敬重。可發展了我兩年,竟瞞着你的身份,臨死前還說他不是共產黨,我也不是共產黨。我知道這是在保護我,可你們保護我就爲了讓我開幾架飛機到解放區去?”

謝培東睜大了眼。

方孟敖:“抗戰第一年,國軍就沒有飛機了,八路軍和新四軍更是從來沒有飛機,照樣在跟日本人打。後來陳納德組成了飛虎隊,再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我們又有了飛機,我們打得很漂亮,那是因爲我們知道爲什麼打,爲了救我們這個民族。可抗戰勝利了,許多人都迷失了航向。就像我來北平前那個代號老鷹的飛行員,好幾年他都當我的僚機,跟日本飛機作戰,包括飛越駝峰死亡航線,從來沒有含糊過。後來卻參與了國民黨空軍的走私,最後一刻我都還想救他,可就算救了他,他也已經廢了。我說這些是想讓你跟周副主席報告,光有飛機沒用,關鍵是開飛機的人。蔣經國都看到了這一點,冒着險在用我,我們黨能不能對我更信任一點兒?”

謝培東:“我代表組織,也代表周副主席明確告訴你,黨一直信任你。”

方孟敖:“未必。你們也許會信任我的爲人,卻從來沒有真正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斷。您是黨內很重要的負責人,我能不能問問您,接下來我們黨和國民黨進行決戰會在哪幾個戰場?”

謝培東已經強烈感覺到方孟敖的氣場了,十分誠懇:“組織希望聽聽你的判斷。”

方孟敖:“在筧橋航校,我是主任教官,國民黨空軍司令部的教程裡有一個科目,就是分析國共決戰將在哪個戰場。航校的校長包括教務主任在1946年上呈的教學大綱裡都說是在西北,在延安。只有我給學員上課,分析共產黨跟國民黨決戰不是在延安,不是在西北,而是在另外三個戰場。”

“哪三個戰場?”

方孟敖:“東南戰場、東北戰場,還有就是華北戰場。附帶聲明一句,當時崔叔還沒有發展我。我的這個分析一出,航校那些長官立刻取消了我這個課程,認爲我是胡說八道。到了今年6月我不願轟炸開封,他們要軍法制裁我,蔣經國調閱我的檔案,也許就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我的這些分析,才起了重用我的念頭。絕不僅僅因爲我爹是北平分行的經理,利用我來打他。國民黨內能跟我黨爭青年、爭人才的,也就剩下一個蔣經國了。”

謝培東被他說得默在那裡好一陣子,緩過神來低聲問道:“把你對三大戰場的分析重點說一下,尤其是華北戰場。這牽涉到中央部署你的行動,我得立刻上報。”

方孟敖:“東北戰場的決戰應該在遼瀋,華南戰場的決戰應該在徐蚌,華北就不要說了,在平津。最關鍵是華北的位置,出關可以配合遼瀋,南下可以會合徐蚌。如果我黨先在東北或者華南開戰,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就會同意我幫傅作義運送軍用物資,好把傅作義五十萬大軍穩在平津,既不讓他們出關,也不讓他們南下。”

謝培東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接着浮出了笑意,還嘆了一聲:“看來組織,不對,不是組織,是我對你的認識太不夠了……這些話你爲什麼從不對崔中石同志說?”

方孟敖:“崔叔除了給我談我們黨的信仰,叫我隱蔽,從不跟我談具體任務,我怎麼說?”

謝培東:“這是我的責任。接下來,我一定儘快把你的話報告上去,周副主席一定會給我們明確指示,給你明確答覆。”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長吁了一口氣,“別的指示我都不需要傳達了,從今天起你就按蔣經國說的去做。我們黨少不了你,鐵血救國會也少不了你。”

“不想談談孝鈺和木蘭的事嗎?”方孟敖突然覺得這個姑爹也和崔叔一樣的可憐。

謝培東又慢慢望向他:“孝鈺我會找機會和她談,讓她聽你的。至於木蘭,她不是黨員,組織不能跟她發生關係,我也管不了她。”

“想不想我來管?”

“唉。”謝培東嘆了一聲,“你爹已經去管了。”

方孟敖:“他?怎麼管?”

謝培東:“這也是我必須告訴你的。我來之前,你爹已經去找樑經綸了。他居然分析出了樑經綸在我黨的身份是僞裝的,高度懷疑他是蔣經國安插在何副校長身邊的人。”

方孟敖心裡這一驚非同小可,望向了窗外,下意識地掏出一支菸和那個打火機,掀開了打火機的蓋子,打燃了火,卻又關了打火機的蓋子,把叼在嘴上的煙也拿了下來:“我爹這個人確實精明,厲害。可真幹起來,他鬥不過國民黨那些人。上次救崔叔,連個徐鐵英的秘書也沒有鬥過。他不是樑經綸的對手,更不是鐵血救國會的對手。”

謝培東苦笑了一下:“你理解他,比別人都深。”

方孟敖轉過身來,把打火機和煙裝進口袋,拿起了桌上運糧的單子:“您把運糧的單子交給民調會,糧食讓他們運去,趕緊回去見我爹吧。跟樑經綸攤牌以後,他一定在等着跟您商量呢。告訴他,不要管我的事,也不要管木蘭和孟韋的事,不要跟鐵血救國會鬥。他管不了,也鬥不過。現在他也就相信您一個人了。”

方孟敖這句由衷的話,讓謝培東突然冒出一陣莫名的感慨:“是啊,快二十年了,他對我一直深信不疑。說句心裡話,要問我這一生常感到對不起哪個人,這個人也就是你爹了。這可是違背組織原則的話,不要再對第三個人講。”

方孟敖想回給他安慰的一笑,卻笑不出來,說道:“不要這樣想,姑爹。您是個了不起的共產黨。以前我聽崔叔的,以後我會聽您的。”

“聽黨的。”謝培東低聲說這三個字時沒在看方孟敖,“我走了。”

“曾可達應該來了。”方孟敖望向了門外,“我送您。”

跟在謝培東身後,方孟敖心裡不知爲何,突然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

——這個背影到底是共產黨,還是父親,此時已經跟血緣沒有多大的關係了。

曾可達果然來了,青年軍營長陪着,站在營房門口,看車隊卸糧食。

“曾督察來了爲什麼不告訴我?”方孟敖盯向那個青年軍營長。

曾可達向他們一笑:“是我不叫他告訴的。謝襄理辛苦了。”

謝培東:“應該的。”

曾可達:“還有九百噸今晚能都運來嗎?”

謝培東:“最好能從哪個兵營調個汽車連來。”

曾可達:“那就不要調了,哪個兵營裝了糧食都會拉到他們那裡去。調車、運糧,謝襄理都不用管了。畢竟上年紀的人了,回去休息,順便代我向方行長致意,就說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感謝他。”

“聽曾督察的吧。”方孟敖望向謝培東。

曾可達的意思竟和剛纔方孟敖的意思一樣,謝培東益發感覺到方孟敖有一種旁人不及的第六感,點了下頭:“那運糧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曾督察的話我一定帶到。”

曾可達轉對那個青年軍營長:“用我的車送謝襄理。”

青年軍營長:“是。”

曾可達的吉普就停在營房門口,青年軍營長拉開了車門,謝培東上了車,又向曾可達和方孟敖揮了揮手。

吉普送他走了。

曾可達這纔對方孟敖:“有個事要和你商量。”

兩個人走進了營房。

“開了個碰頭會。”曾可達望着方孟敖,“明天發糧,陳繼承和徐鐵英他們要在現場抓共產黨。”

方孟敖也望向他:“是不是要我配合,進一步證實我不是共產黨?”

“不是這個意思。”曾可達手一揮,“剛接到的消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叫樑經綸負責明天的行動,控制局面。陳繼承、徐鐵英他們要抓人,第一個抓的就會是樑經綸。”

方孟敖:“共產黨懷疑上樑經綸了?”

曾可達:“無法判斷。也有可能是因爲樑經綸有何其滄的背景,有司徒雷登的背景。北平城工部直接歸周恩來管,周恩來布的局從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黨國內除了一個建豐同志,沒有人能望其項背。可偏偏還有那麼多人掣建豐同志的肘。立刻就要推行幣制改革了,我們求穩,他們偏要求亂。”

方孟敖:“經國先生的意見是同意他們抓,還是不同意他們抓?”

曾可達苦笑了一聲:“誰能不同意抓共產黨?關鍵是明天不是抓人時。”

方孟敖:“那要怎樣才能不讓他們抓人?”

曾可達:“除非學生不鬧事。還有,徐鐵英通過黨通局向總統提出了質疑,抓了他的秘書,卻不抓共產黨,他不理解。”

方孟敖冷笑了一下:“這就是針對我來了。他們殺崔叔的時候,說他是共產黨。後來對質,徐鐵英又說他不是共產黨。那就是爲了掩蓋他們的貪腐殺

人滅口。真相現在只有那個孫秘書和馬漢山知道。放了他的秘書,放不放馬漢山?兩個人都放了,崔中石的死怎麼結案?”

曾可達:“不要再糾纏崔中石的事了。這件事畢竟還牽涉到你的父親,背後還牽涉到宋、孔,牽涉到黨產。再糾纏就會嚴重影響幣制改革。這是建豐同志的意見,他委託我向你說清楚。”

方孟敖:“那堅決反腐就是一句口號了。”

曾可達:“不會是口號。當務之急是讓他們收斂,配合我們推行幣制改革。到時候賬還是要算的。”

方孟敖:“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曾可達:“今晚把那個孫秘書放出來,明天讓徐鐵英他們不要抓樑經綸。”

“放也可以。”方孟敖閃過一絲壞笑,“馬漢山一起放。”

曾可達:“抓馬漢山可是國防部下的文,南京方面不好交代。”

方孟敖:“那個文就是陳繼承、徐鐵英和南京方面的人串通搞的。崔中石死了,過去陳繼承他們貪了多少,後來徐鐵英怎麼想分侯俊堂的股份,這些事都攥在馬漢山手裡。明天發糧,他們只要發現馬漢山出來了,還真可能不敢鬧事。要鬧事,我就叫馬漢山對付他們。”

曾可達沉吟了片刻,下了決心:“好。離發糧只有幾個小時了,你立刻去西山監獄放人,王蒲忱那裡我打電話。”

方孟敖:“不用先向經國先生報告嗎?”

曾可達:“我去報告,我負責任。”

方孟敖唰地一下兩靴一碰,向曾可達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接着從桌上拿起了車鑰匙,拿起了雪茄和火機:“我去了。”

曾可達被他這個軍禮敬得還沒緩過神來,方孟敖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曾可達還在琢磨剛纔這個軍禮,立刻有一種感覺,自己的人格魅力上升了,抻了一下軍服的下襬,也大步走了出去。

軍統西山秘密監獄王蒲忱臥室裡,一屋子的煙味,麻將還在桌上,顯然是剛撤的牌局。

馬漢山一杯酒,一碗飯,一大碗蟲草蒸的鴨子,正在吃消夜,吃了一半。

王蒲忱陪着,方孟敖站到門口就笑了。

馬漢山比以前胖了,還白了些,看到方孟敖便站了起來,也笑。

方孟敖:“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吃完了再說。”

馬漢山:“蒲忱倒好,兩盒上等的蟲草,本是給他補身子的,他卻給我吃,好讓我有精神熬夜打牌。現在用不着了,蒲忱,叫他們都端出去吧。”

王蒲忱:“老站長,方大隊長是來接你的。你跟他走,我叫人替你收拾東西。”

“好。”馬漢山居然一句也不再多問,向方孟敖走來。

方孟敖:“也不想知道我接你去哪裡?”

馬漢山笑道:“方方面面都想我死,還能去哪裡?方大隊長,看得起,你給我一槍,就當還了我打老崔的那一槍,我也痛快。”

方孟敖:“七九的步槍,夠不夠痛快?”

馬漢山:“七九的好,一顆子彈就夠。老子一生也耗費了太多東西。”

方孟敖繃起了臉:“誰的老子?”

馬漢山:“又多心了不是。方大隊長,跟我的幾個女人都先後跑了,就剩下一個兒子,偏又像我,整天在外面混。你是個好人,要是願意,幫我管管他。”

“沒有誰要槍斃你,還是你自己管吧。”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明天一早就要發糧,時間很緊,我帶馬局長先去糧站,他的東西你隨後派人送來。”

“別介!”馬漢山好像早在等着他翻到這一篇,立刻伸出一隻手掌堵向王蒲忱,接着一屁股坐下,擡頭望着方孟敖,“方大隊長,我剛纔說了,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要是拉出去一槍,我跟你走。要是還讓我替他們去發什麼糧,就請你轉告那些人,馬漢山已經自裁了。”

王蒲忱的臉沉了下來。

方孟敖倒像是天生就喜歡馬漢山這個勁兒,反倒笑了:“不願意背黑鍋了?”

馬漢山:“背黑鍋算個屁。方大隊長,軍營一別,這幾天曾可達什麼也沒有告訴你?”

方孟敖:“告訴我什麼?”

馬漢山:“看樣子你還真不知道。聽兄弟一句勸,那個糧我不會去發,你也別去發。要發,讓曾可達、徐鐵英還有陳繼承許惠東他們去發。”

方孟敖看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也有些驚詫。於是,方孟敖又望向了馬漢山。

馬漢山:“我下面說的話與蒲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蒲忱,你聽了也不要去追查,查了也沒用。”

王蒲忱冷靜了:“我不查,老站長請說吧。”

馬漢山:“我這裡有幾個最新的數字。現在是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三個小時前,也就是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十二點截止,跟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底的統計對比,才十一天,國統區城市的物價總指數又已經上漲了90%。細算一下吧,上個月底比抗戰前食物上漲是二百零五萬倍,這十一天突然漲到了三百九十萬倍;上個月底住房上漲是四十點五萬倍,這十一天已經漲到了七十七萬倍;衣服、帽子、鞋子,包括短褲、襪子上個月上漲是三百四十三萬倍,這十一天已經上漲到六百五十二萬倍……不算了。方大隊長,我說的這幾個數字,你應該聽明白了。”

方孟敖先是一驚,臉色立刻凝重了,刮目望着馬漢山,又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不得不接言了:“老站長,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數字誰告訴你的?”

馬漢山又笑了:“蒲忱哪,你以爲這些人爭着跟我打牌是認我這個老站長?他們是認我口袋裡剩下的這點兒美元。我每天叫他們拿美元去買東西,只要算一下跟法幣的匯率,就能算出來。”

方孟敖:“看來他們讓你當這個民調會主任還是選對了人。”

馬漢山:“選對個屁。也就知道老子家裡的女人都跑了,一個混賬兒子也不管了,不會跟他們爭着攢遺產罷了。方隊,你是個乾淨人,聽我一句勸,靠美國人施捨那些東西發不了幾天。何況好多雙賊眼在盯着美國人那些援助。明天發了學生和老師的糧,接下來拿什麼發市民的糧?不要記你父親的仇了。他有辦法,跟美國人說一聲,你也趕緊走吧。”

方孟敖望着眼前這個人,心裡竟莫名地有些感動了,當然更多的是憐憫,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當時爲什麼不送兒子去上學?”

馬漢山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還不都是抗戰勝利害的。當了個北平肅奸委員會的主任,每天金山銀山的在手裡過,幾個賤人先是揹着我在後面天天打、天天撈,撈夠了一個個都跑了。去年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到香港上大學,兩個月就回來了,錢花了個精光,一堂課也沒上。還找我要錢,說是談了一個北大的女學生。我呸!原來是在前門飯店開了個總統套,天天從八大胡同叫人,還專門有人送大煙。3月份我登了個報,宣佈脫離了父子關係。因爲4月份要我當這個民調會的主任,我不要臉,黨國還要形象哪……我應該都說清楚了,方大隊長。”

方孟敖:“都清楚了。我們走吧。”

馬漢山:“你還要我去?”

方孟敖:“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就當明天領糧的那些學生都是你的孩子。”

馬漢山心裡怦然一動:“我哪裡生得出那麼多好孩子?”

方孟敖:“只要去幫他們,就都是你的孩子。”

“我去!”馬漢山倏地站起來,“方大隊長,哪一天你還記得起我這個人,就也幫我救救我那個混賬兒子。”說着竟搶着先出了門。

方孟敖沒有急着出去,而是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方大隊長先去吧。那個孫秘書交給我,我親自送他去警察局。”

方孟敖:“再幫我幹件事吧。”

王蒲忱:“方大隊長請說。”

方孟敖:“派幾個兄弟去找到馬漢山的兒子,送到南京去,戒毒。”

王蒲忱:“沒問題。”

方孟敖伸出了手。

王蒲忱伸出了手,卻沒有握:“我先送你們。”

“好。”方孟敖讓王蒲忱跟着,大步走了出去。

西山秘密監獄大門院內。

揮着手,目送方孟敖的吉普出了大門,王蒲忱轉過身來,向左邊的監押區走去。

四名行動組的人跟着他。

王蒲忱停住了,問道:“這幾天都是誰在陪老站長打牌?”

行動組長:“每天兩撥,都是看押組的人,輪班陪着打。”

王蒲忱:“替老站長進城買東西也是看押組的人?”

行動組長:“好像也是吧。”

“看押組不能離開監獄,沒人管嗎?”王蒲忱轉過頭盯住那個行動組長。

行動組長:“這就要問總務處了。站長,我把總務主任叫來?”

“不用了。你們在這裡等着。”王蒲忱一個人向監押區走去。

王蒲忱緩緩走到一道大鋼槽推拉的鐵門前站住了。

好深的一道走廊!

走廊頂上約五十米一盞十五瓦的綠罩燈,不知有多少盞,昏黃地照着,左邊是用整面花崗岩砌成的死牆,只右邊是一溜鐵柵欄牢房。

王蒲忱站在鐵門外,也不抽菸,也不咳嗽,向右邊看押房大玻璃窗內望去。

看押房內,一個看守在牀上打鼾,另一個看守也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睡覺。

最可恨的是,王蒲忱走了進去,兩個人依然毫無知覺。

王蒲忱望向趴在桌上那個看守,發現這個人手裡竟然還攥着幾張美鈔!

再望向仰面睡在鐵牀上的看守,上衣口袋裡也露着美鈔!

不用說,這就是剛陪馬漢山打牌的那兩個,贏了錢,打累了,值班倒成了睡覺。

王蒲忱不再看他們,望向了掛在牆上的那一大串牢房鑰匙,徑直過去取了下來,出了門。

王蒲忱開了大鐵門的鎖,雙手往上一擡,鐵閘門竟然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便推開了。

王蒲忱慢慢地向走廊那頭走去。

兩個看守沒有知覺,右邊牢房裡也一片沉寂。

到了走廊盡頭,王蒲忱在一間單人牢房外站住了。

那間單人牢房內,一雙眼睛在看着他。

王蒲忱無聲地開了牢房門,做了個手勢。

那雙眼睛站起來,是孫秘書,無聲地走出了牢門。

兩個人一前一後向大鐵閘門走來。

出了門,孫秘書站在一邊,王蒲忱向看押房望去。

兩個看守兀自在死睡。

王蒲忱擡起鐵門關上,又鎖了。

孫秘書看着王蒲忱走進值班室,將那一大串鑰匙掛到牆上,走了出來。

孫秘書望着王蒲忱,王蒲忱望着孫秘書,兩個人都搖了搖頭。

接着,兩個人向外面走去。

走進西山監獄密室,偌大的電訊臺前,王蒲忱伸了下手,示意孫秘書坐下。

孫秘書依然筆直地站在那裡。

王蒲忱不再招呼他坐,拿起了那部直通南京的電話話筒:“二號專線嗎……建豐同志好!”

站在一旁的孫秘書下意識地雙腿輕輕一碰,身子挺得更直了,緊望着王蒲忱手中的話筒。

王蒲忱:“是。方孟敖已經把馬漢山領走了,朝忠同志就在這裡……是。”他捂住了話筒,對孫秘書:“建豐同志要跟你說話。”緊接着將話筒遞了過去。

那孫秘書雙手伸了過去,激動地接過話筒:“是我。報告建豐同志,我是孫朝忠。”

王蒲忱終於能夠抽菸了,掏出煙,向密室那頭走去。

孫朝忠的真實身份竟是鐵血救國會潛伏在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核心的人。這個身份,除了蔣經國,在鐵血救國會內部,也只有王蒲忱一個人知道。

王蒲忱走到密室盡頭,開了地上那臺小型的美式風扇,用風扇的聲音掩蓋那邊通話的聲音。

孫朝忠殺崔中石,系執行建豐同志的絕密預案,黑鍋扣在了徐鐵英頭上,竟然瞞過了所有的人。被關到這裡,王蒲忱除了保護他的安全,也沒有跟他多說過一句話。鐵血紀律,孫朝忠和建豐同志通話,王蒲忱當然要回避。

接聽電話的孫朝忠:“是。建豐同志放心,朝忠明白。”

王蒲忱面壁吸菸,一動不動,在等着他們通完電話。

“是。”那孫秘書雙腿一碰,又等了片刻,聽到對方掛了電話,這纔將話筒輕輕擱下,轉向王蒲忱,“蒲忱同志。”

王蒲忱居然沒有聽見孫秘書這聲呼喚。

“蒲忱同志!”孫秘書提高了聲音。

“嗯。”王蒲忱這聲聽到了,這才轉過身來,走到電訊臺前,將菸蒂摁熄了,“車在外面準備好了,我送你回警察局。”

孫秘書:“建豐同志指示,爲了保證幣制改革順利推出,明天在發糧現場嚴密監視共產黨,北平站這邊你負責,警察局那邊我負責。”

王蒲忱靜靜地聽着下文。

孫秘書:“走吧。”

“好。”王蒲忱明白沒有下文了,便一個字也不多說,去開了門。

剛走出門,王蒲忱臉色立刻變了。

三個人居然悄悄地站在密室門外!

有兩個就是剛纔還在值班室睡覺的看守,一個是他們的頭兒,看押組組長。

三人本是一臉的惶恐,待看到孫秘書從密室走出來,立刻鬆了口氣。

“在站長這裡就好。”其中一個看守脫口說道。

“好嗎?”王蒲忱望向那個看押組組長,眼中露出從未見過的瘮人目光。

看押組組長立刻答道:“我立刻按條例處分,記大過一次。”

派人陪馬漢山打牌,原是王蒲忱的安排,沒想到看押組的人連這個空子也鑽,公然私離監獄,拿馬漢山的美元套購緊俏物資,以致馬漢山足不出獄便知道了物價動盪。自己親自掌管的核心部門都爛成了這樣,王蒲忱也不知道該如何整頓了。原來還在琢磨如何睜眼閉眼不再追究,可這三個人公然闖了禁區,悄悄地站在任何人都不許挨近的密室門外,發現了他和孫秘書從裡面出來。這就犯了大忌!

但見他沒再回話,只領着孫秘書向前走去。

看押組組長心裡沒了底,領着那兩個看守跟着走去。

兩輛車,四個行動組的人已經在監獄院內靜候。

見王蒲忱領着孫秘書出來,行動組長立刻開了前面那輛車的後座車門。

“孫秘書請上車吧。”王蒲忱讓孫秘書上了車。

那個行動組長跟着也要上去。

“你們不要去了。”王蒲忱站在那裡,對這四個行動組的人,“把他們三個人關到孫秘書剛纔那間牢房去,任何人不得接觸。”

行動組長知道看押組的人要倒黴,卻不知道站長會把他們投入監獄,這就不是處分,而是清理門戶了,一時便愣在那裡。

另三個行動組員也面面相覷,愣在那裡。

“執行!”王蒲忱喝道,接着打開了前面那輛車的駕駛車門,上車,發動了汽車。

“站長!”看押組組長驚恐地嘶叫,立刻被兩個行動組員扭住了手臂。

兩個看守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另兩個行動組的人也就沒有扭他們。

王蒲忱將車很快推到了三擋,飛快地出了院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