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在面對皇子的時候,這位老將也是底氣十足,絲毫沒有給面子舉動。他圍着戰馬轉來轉去,愛惜無比的說道:“在這裡,這些馬的確派不上大用場,可若是有朝一日我王師打到了北地,它們的用場可就大了去了……我朝大軍的戰力,起碼可以提高一截,不會那麼被動。”
“……那些北人能佔住江陵、淮北、蜀中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的戰力確實不容小覷,尤其是騎兵,在方今天下三國之中,我南朝軍力最弱,然而越是弱,我們越要想盡一切辦法補足我們的短板。現在這個機會……好得很哪!”
“……有戰馬雖好,可我朝並沒有幾片適宜的牧馬之地,”這時候另外一人幽幽說道,“我朝多河道,多山林,富饒無比,但唯獨沒有豐美的草場,恐怕即使買到了良馬,也無法大規模培育,放在民間養的話這些馬匹更是可能充當耕田的勞力,如此一來,這些馬不都廢了嗎?”
說話的人是南陳大將吳明徹,沉默寡言,看上去比章昭達稍稍年輕一些,可實際上他比章昭達還要大上四五歲,雖然地位、威望不及章昭達,可也是陳頊依仗的重將。
“北朝賣給我們的馬,大多都是劣馬,優良的戰馬中公馬也大多已經煽了,如何能夠再培育成優良的馬種?養着它們,光是嚼用的花費都要損耗不少,所以臣一直覺得以糧換馬,我朝並不佔便宜……
“北人善騎射,打小就長在馬背上,無論運輸、交通、狩獵、征戰,都依賴於馬匹……大齊約有騎兵五六萬之衆,大周稍遜,可也有不下於兩三萬的騎軍,在北朝,大軍征戰,標配一人三馬,光軍馬一項就需要備齊約莫一百二十多萬匹,這還是往少了估計……
“可我南朝養了多少馬呢?加上從北朝購買而來的馬,有沒有超過十萬?其中可以用於行軍作戰的馬匹,怕是連六千都湊不出來吧?所以即使我朝向齊主購買了戰馬,短板依舊是短板,我朝騎兵作戰對上北朝不可能存在優勢……”
“若是選驍銳貫以重甲?”
“重甲兵?北朝更多,鮮卑百保名震天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至今沒有聽說過有那支軍隊野戰對上他們還能全須全尾的退下的,就算是兇橫如突厥,萬里草原任他們馳騁,可若真拉開架勢跟北朝決一生死,他們敢嗎?無非就是北朝東西兩國相互戒備防範甚於對抗突厥罷了……況且,養一支重甲騎兵極耗軍馬,我朝傾盡國力可以養出那麼一千多重騎就已經很不錯了……”
陳頊的臉色有些難看了,撫着下頜的短鬚,微微陰着臉說道:
“如此說來,朕將馬買來卻是一無是處了?朕是給齊主白白送糧草?”
“臣不敢……”
“吳卿說下去便是,朕豈會因此而責怪你?”
帝王心最是莫測,在一瞬間的不悅之後,陳頊又將明君風範端足了。
“依愛卿看,我朝既然無法依仗這些馬軍,那來日對上北朝,又當如何行事?”
“臣慚愧……,依臣看,有了馬匹對我朝依舊是好事,正如方纔章將軍所言,有了馬軍,我朝最起碼補足了一些短板,來日對上北朝,不至於陷入太過被動的局面,我們也可以有長途奔襲、支援的能力。
“臣剛纔所說的意思不是說陛下購入戰馬是錯的,臣只是想說,有了騎兵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將我朝在江北作戰的劣勢稍微填平一些,可真想要靠他們征伐天下,未免太不現實了一些……我朝,應該充分發揮緯我們的優勢,水陸並進,以步軍作戰爲主,穩紮穩打,以大勢攻滅敵軍。不可依賴騎兵作戰,這不是我們擅長的作戰方式……”
陳頊的眉間舒展開了,笑道:“是朕異想天開了,一高興之下,居然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忘了……吳卿言之有理,你等下這些戰馬裡任意挑一匹良駒,朕賞給你了。”
“謝陛下,不過在此之前,臣還是希望陛下聽臣一言。”
一聽吳明徹還想要再建言,在場的所有人心裡都泛起了嘀咕,不過陳頊今日心情極佳,揮揮手,渾然不以爲意,道:“你我君臣無間,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請陛下暫熄拿下江陵的心思,重新對我朝進取的方向規劃一番。”
陳頊的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哦?吳卿對於朕的想法還有什麼異議嗎?”
“臣不敢有異議,不過陛下尚未做出決斷不是嗎?既然如此,臣自然要爭取一番……”吳明徹誠惶誠恐地朝陳頊拱手,“臣以爲,陛下不應當先下江陵……”
“吳卿的意思是?”
“我朝應該聚集甲兵,趁勢北伐大齊,如此,方爲上策……”
“——通昭兄,你是昏了頭嗎?江陵可是我朝必取之地,至關重要。怎麼你卻略過這裡先去征討大齊?”章昭達不滿的擰起眉頭,“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機會有多難得,你卻要將此機會葬送!”
陳霸先接過蕭樑的爛攤子之後,南朝滿目瘡痍,經過陳朝幾代君王的努力,南朝的國力終於恢復起來,稍微有能力騰出手去收復失地了,這種時候,吳明徹不先攻打如同一枚釘子釘死南朝的江陵,反而想要直接渡江爭奪江淮,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陳頊面色變化了好一陣,搖搖頭,道:
“不可,我朝剛剛與齊國訂盟,朕的樂昌已經嫁過去了,兩國開通邊貿,互爲姻親,共伐周國,若是朕忽然撕毀盟約,怕是要背上不義之名。朕不願爲之……”
“——既然你提了,那吳卿就不妨說說你的理由。”
陳頊擺手,制止了想要說話的一干臣子,等着吳明徹開口。
吳明徹的臉上一陣陰晴變幻,最後,道:“其一,臣覺得我朝數萬大軍興師動衆,未必能拿下江陵,江陵險要,我朝屢屢攻伐都未能如願,這一次想必也絕不會容易,況且那坐鎮在江陵的陸騰、王操,也不是等閒之輩,我朝攻之,根本佔據不了什麼優勢……”
陸騰是天下名將,極擅用兵,天和四年,章昭達率大軍五萬、戰船兩千征討江陵,陳國偷襲,周將束手無策,只有陸騰大開城門,率甲士奮勇廝殺,大破陳軍,接着,陳將引水灌江陵,陸騰又率着甲士在西堤大破陳軍,斬首千人,陳軍敗走,江陵得保。章昭達少有敗仗,卻在陸騰身上狠狠栽了一個跟頭。王操也是保蕭樑基業的不世功臣,此二人聲名顯赫,不是易予之輩。
“其二,如今齊國弱,周國強,我們應當先去打齊國。”
“可兩國訂下了盟約……”
“——盟約存在的意義就是撕毀!”吳明徹猛地擡頭,眼神凶煞如獅,“臣知道陛下的打算,如今周國最強,所以陛下想要和齊國訂盟,圍攻周國,可陛下您怎麼就知道齊主高緯他就不想要坐山觀虎鬥?周國是猛虎,齊國是強龍!周國據崤函之險,因爲宇文泰、宇文護的經營才逐漸壯大,就這樣,也僅僅在戰事上與齊國持平,不錯,高緯是個有爲之君,若不是如此,臣一定贊同陛下攻伐江陵,可他是!高緯野心勃勃,等他壯大國勢,跟當年的高歡、高洋一樣,甚至更強,陛下覺得天下誰會是他的對手?一紙盟約真的能讓他束手嗎?丟了江陵,我們最多無法北征,無法收回荊襄和蜀中……可齊國手裡攥着江淮,那是懸在我朝頭頂上的利劍!”
陳頊陷入了沉思。
吳明徹依舊在陳述着,“與其坐等他來日壯大,不如我們先主動下手,等到佔領江淮,坐穩江山,再圖謀江陵不遲……一直以來,天下人都覺得我們一定會攻打江陵,齊人必然也是那麼以爲的,我們造出聲勢,佯裝要攻江陵的樣子,實則聚吳興、鎮江、金陵重兵渡江北上,定然可以打齊人一個出其不意!”
“——荒謬,攻江陵險,攻江淮難道就不險了嗎?吳將軍莫非覺得北邊的盧潛、皮景和這些人是擺設不成?我們的細作早就探明瞭情報,齊人在壽陽、歷城、南譙、秦郡屯有重兵數萬,你要多少人、多久時間才能拿下?”
章昭達第一個站出來表示反對。
“我朝最弱小,立場要堅定,朝秦暮楚、搖擺不定是大忌!若是早一年齊主尚未親政之時,什麼都好說,要打江淮老夫第一個響應,只是現在時機實在不對……
“陛下,若是我朝糾結十數萬大軍北伐,卻毫無建樹,之後會發生什麼就不用老臣在贅敘了吧?我朝會變成衆矢之的!周國、齊國會羣起攻之……”
“蕭樑餘孽還在江陵一隅苟延殘喘,難道陛下不想得此大功以告宗廟嗎?”
陳頊搖擺的心頓時猶如被一柄重錘砸中。
陳氏奪了蕭氏的江山,是南國之主,可週國扶持起西樑這個傀儡政權,爲的什麼?就是在向全天下宣告:樑朝宗室尚有骨血。這是在挑釁陳國存在的合理性!
陳氏先君都想要拿下這個地方,可一直未能如願,若是他可以討平此地,誰還會不服?誰還會拿他得位不正來說事,除陳霸先之外,他陳頊就是第一人!
“朕已經決意,今年秋末征討江陵……吳卿,有什麼話,也不必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