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氣斬了三個隊正的消息自然不脛而走,倒是未曾引起太大的反響。
本來嘛,好好的圍獵,皇帝心情正爽,忽然被一隻躥出的野豬給嚇一跳,好在弓馬過人,硬是轉危爲安,但落下的心理陰影卻是少不了的。當時鎮定自若,事後想起來那肯定是後怕的,當然要好好追究一番責任。
不過也有臣子想得多一些,只覺得陛下的疑心病越發嚴重了。近衛們護衛不利,致使野豬闖入驚擾了聖駕,但也是一時疏忽,最多下獄奪職,流放邊州罷了,說根兒上罪不至死。
陛下不會不明白,且他對將士一向寬仁,如今怎麼會一反常態連斬三人。莫非他又起了疑心,盤算起了什麼?嘴上說姑且相信這只是一場意外,但心裡還覺得這是一場陰謀。
陛下多遭刺殺,疑心病重在所難免。恐怕陛下是覺得,那三個隊正之中有人與外人勾結,故意出這麼一個紕漏,實則意圖刺駕,這才觸怒了逆鱗,使陛下欲除之而後快。
但怎麼會呢?天子御前,有誰能如此手眼通天把手插進去?這一樁樁一件件,實在是叫人費解啊……
正在衆人就此事議論紛紛猜度不已之時,高思好卻是仰面大笑,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高仁綱啊高仁綱,黃口庶子,疑心病重竟至此耶?”
“我本以爲,高家出了那麼多癲狂昏暴之君,你是個例外,誰想到今日竟不意露出本性,哈哈哈哈……未有實證,便連斬數人,你不怕失了上下之心嗎?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你與前面那幾位別無二致!一樣的昏暴,一樣的嗜殺!就算真有一日,你能江山一統,也早晚失盡人心,遲早不過是第二個高澄高洋罷了!哈哈哈哈……”
高思好一掃連日以來的陰霾,聽聞皇帝暴行之後,彷彿已經預見未來,一時只覺得快意無比。不過他並非無腦之人,冷靜下來之後,仔細試想:
三個隊負責驅逐上百個獵物,獵物都是事先篩選好的,絕不會放大型猛獸入場,近衛們一遍又一遍地,跟犁一樣掃過獵場的每一個角落,怎麼會出現意外呢?除非……真的是其中有人暗中勾結,故意放出的?
可怎麼會呢?誰又有那麼大本事,哪怕就是高緯親信的劉桃枝,也不可能辦得到吧?高思好的眉頭皺起,百思不得其解,在帳內不住轉圈,不知爲何,他腦海裡竟浮現出南陽王高綽那張可惡的臉來……
“……笑?哼,讓他接着笑,總有他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
高緯冷哼一聲,將處理完的奏本撂在桌上。他側靠在鋪滿皮毛的胡椅上,左肘支在扶手上,撐着臉,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
“……不是高思好,那是誰呢?”
“臣不知,唯今之計,只有一個個地排查。”
帳後十幾步遠的地方跪着一個女人,做男裝打扮,滿頭鴉羽般的長髮只是略略用烏木簪起,鳳目以紅線勾勒,細看之下竟有一種驚人的美感。
“只是現在諸王公之中有些議論,陛下要不要給出一個合理得體的解釋?”
“他們找朕要解釋,朕找誰要解釋?”高緯有些怒氣,“劉桃枝跟高思好勾結,高綽狡詐看不真切,現在就連朕的近衛之中都混進了外人,朕現在還能相信誰?”
女人沉默了一會之後,說道:“臣查過了,那三個隊正或許沒有問題。”女人說着話彷彿需要莫大的勇氣,小心翼翼,斟詞酌句,說完便垂下頭。
也許是真的有些愧疚,高緯的眼神偏向了別處,說道:“朕知道他們是冤枉的。但落子無悔,覆水亦難收了。朕也只能借他們人頭一用,引蛇出洞。不然朕要如何,是完完全全不追究,還是一氣將這上百號人全斬了?”
如果真的像高緯猜疑的那樣,有人和外界勾結,不是那三個隊正的其中一人也會是其他人,高緯怎麼辦,把三個隊全斬了?懷疑有人勾結謀害他,本就是如鯁在喉,盛怒之下,方纔做出這個讓他有些後悔的決定。但刀下不留人,覆水也難收了。
“有人替死,真正的禍首必然放鬆警惕,既然不是那三個隊正,那必定是其他人,臣會一個個排查下去。”她頓了半晌,最後說:“臣有一事不明,既然陛下欲除高思好、高綽,何不早早動手,也好過日夜提防。”
高緯搖頭:“殺解決不了朕的問題,殺乾淨才能,高思好他們並不是一個人,朕想殺他,卻留着他,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你做事去吧,朕乏了。”高緯揉着眉心下逐客令。
“陛下殺性愈重,對身子不好,多思多慮時常動怒,這才頭疼……陛下要保重龍體,跟從前一樣,把心放寬便好。”她站起身來福了一禮便要離開,只聽得身後的天子說道:
“從前……說的簡單,人都是會變的。尤其是權力,最能腐蝕人,
“把人變得多疑、貪婪、兇暴,
“朕都感覺朕不像自己了。”
高緯睜開眼,一陣恍惚,回憶起了過去的那段時日裡。那個時候,他還會抽空打雪仗,那個時候雖然艱難、壓力大,可過的還是蠻開心的。
可現在的他幾無樂趣可言,他坐在皇座上,看萬人跪拜,看蒼生俯首,卻彷彿與塵世絕緣,和世間人間牽絆日淺。支撐着他日日勤勉下去的,無非是未完成的宏圖大業、千秋功績,餘者皆不放在他的心上。做皇帝,從某個方面來講,實在是一件非常無趣的事情。
“陛下不是這樣的人。”她說罷便退下了。
高緯敲擊扶手的食指一頓,靜靜坐了很久,看向帳外,烏沉沉的天穹之下,雪變得綿密起來。
……
……
北邊,齊人率先掀起了烽煙,慕容三藏率軍突進,擊破南下諸胡部落,由於突厥到來的比預料更早一些,引來突厥西路軍主力的注意,突厥人分出兵力追剿。慕容三藏一面傳信給左相慕容儼,一面且戰且退,最後被圍在錫拉木林河畔,血戰數日,十人之中只存二三。
待到齊軍將要徹底崩潰之際,左相遣出的前軍鮮于世榮所部終於刀來,兩面夾擊殺敗突厥。待到左相慕容儼率軍趕到之時,也爲這一地殘骸所動容。剎那間,兩岸的兵馬都靜了下來,天空中的風也靜了下來。只有奔騰的河水,拖着一縷夕照,緩緩南流。
“末將作戰不利,有辱軍威,請左相責罰!”慕容三藏身披十數創,猶自酣戰不已,渾身都是血,幾乎虛脫,他是被士兵架過來的,一見到慕容儼然便掙開攙扶,翻身拜倒,俯首請罪。
“起來,起來,你已經盡力了!”慕容儼大笑着上前,雙手扶住慕容三藏的胳膊,將他用力拽起。
“左相!”力氣沒有對方大,慕容三藏只好順勢起身,本來他已經鼓動軍心,要做最後一次突圍了,已經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被圍數日,一無援兵,二無糧草,只得殺馬充作軍糧,苦苦支撐到了現在,今日是最後期限,若是大軍再不來,這剩下的數百兵馬也將死光死絕。如今重見生天,怎能不叫他感動。
“不單是你,你們,你麾下的那些騎兵,已經都盡力了!”看了慕容三藏一眼,將頭又轉向不遠處那些忐忑不安的騎兵,統帥慕容儼哈哈大笑。“天底下沒有沒打過敗仗的軍隊,老夫也非輸不起之人。但打了敗仗,卻不能輸了膽子。你們……”
慕容儼張開雙臂,環顧四周,大聲喊道:“你們沒有讓老夫失望,寧可戰死於陣前,也不肯旋踵向後。你們用血讓這幫野狼崽子看到了我大齊只有戰死的好漢,絕無後退的懦夫!來人,取酒來,老夫親自爲壯士把盞!”
“諾!”
左右立刻捧來酒罈,在慕容儼身邊倒上滿滿的幾十個大碗。慕容儼親自將酒碗端起來,雙手捧着,一一送到那些站都幾乎站不穩的士卒手裡,“好漢子,老夫佩服!”一邊向大夥敬酒,他一邊拍拍這個的肩膀,捶捶那個的胸口。登時,被敬酒的人感動得熱淚盈眶。幾百號人都享受了這種待遇。
“幹了!”慕容儼自己也抓起一碗酒,一飲而盡。“謝左相!”士卒們心潮澎湃,那裡還會去記恨援兵數日不來?見到左相一把年紀了,如此豪邁,也紛紛受到感染,舉起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當年我被陳軍圍困,也是如你們一般,我們齊國男兒,可以輸陣,但不能輸人!厙狄長史,給他們每人都記頭功。校尉以上再升一級,沒到校尉的,士卒升隊正,隊正皆都升做校尉!”
慕容儼緊跟着就頒佈對倖存者的嘉獎。校尉級別不算高,可踏入校尉這一級,就等於兵頭將尾,從此正式進入軍中正式官員行列!很多人在兵營中混上十幾年,如果沒有什麼奇遇或者卓越戰功的話,就有可能止步不前。因此這個嘉獎不可謂不重了,許多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來,羨慕地望向這些跟突厥人在河畔打生打死的弟兄們。
慕容儼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大戰在即,不能讓將士寒了心,他笑着拍了拍慕容三藏的肩膀,他繼續大聲說道:“慕容三藏,拖住了突厥主力,省去了老夫許多麻煩,記大功回去休養……剩下的各軍,清掃戰場,就地駐紮。大軍主動出擊,尋找突厥人的主力,伺機野戰!每破一部,許大掠三日!”
慕容儼大聲喊道,應和聲四起,震動曠野,將夜色攪動得如同翻滾的海浪,即便是蛟龍亦無處遁形!
今日起,我們做狼,突厥爲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