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高齊武平三年,十二月冬,三十日。
這一日,正是朝歲節,相比於國內其他地方的喜氣洋洋,雁門皇帝行在顯然要清冷許多。本來按照皇帝對朝歲節的格外看重,這一節日該是要大辦特辦的,宴請王公大臣,好好鬆快鬆快,不過皇帝此前特意下過旨,如今正是兩國交戰之時,一切從簡,不許靡費。
皇帝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有必要花費時間在一些無所謂的吃喝玩樂上面。軍報、各地的公文幾乎將皇帝的帳子給塞滿。
朔風凜烈的寒冬依然鞭笞在這片土地上,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這個時候難熬得很,尤其是幽州、平州地界,早在八月份,還未受秋糧的時候,地方官員堅壁清野,把能毀掉的一切都毀掉了。
雖然朝廷尚有許多存糧正從南邊源源不斷地運上來,填飽肚子倒是不必擔心,但農事已然被毀得差不多了,等這場戰禍過去,正不知該如何維持生計。
如今到處能見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爾能見着的平民,不是服役的民夫,就是滿臉愁色的破家散財之人。儘管朝廷對戰爭早有防備,但還是損失了不少人口,參照戶籍,據不完全統計,損失的人口足有兩萬戶,許多男丁直接或間接死在和突厥人的衝突上。
清點戶籍的官員急得是唉聲嘆氣,許多戶籍上都不得不填上女戶主的名字,按照慣例,除非某個家庭中沒有男丁,纔會記錄下女戶主的名字,否則他們只會統計負有納稅義務的男丁。而女戶主支撐的家庭,在朝廷新制定的稅法上,要向下調一個等級,等重新出現男人頂門立戶,才能調回原來的標準……可以想象,未來的三兩年之內,各州呈上去的財報一定不好看!
再者,南逃的數以十萬計的百姓,也給朝廷構成了沉重的壓力,幾乎可以肯定在捲入戰爭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屬於半數。還有不知多少百姓,直接或間接的因這場戰爭而無辜死去,絕對不少於五萬人口!那些被擄掠走的還不算數。
被擄走的百姓被搶回來的也不多,其餘的將面臨着悲慘的命運,他們將被突厥貴族們分割搜刮,然後分散往各部,充當帳下幹活的奴隸。他們不是匠戶,不能爲突厥人提供什麼先進的鍛甲技術,也就不會有什麼人權,在突厥人的眼裡他們連豬狗都不如,睡在羊圈,以冰雪充飢,動輒便殺掉喂狼也不是不可能發生。如果朝廷戰勝,或許還能通過外交的手段將這些百姓給贖回來,如果戰敗,那麼朝廷便沒有和突厥人談判的餘地。
這都是之後要解決的事情了,眼下的重中之重,還是兩點,一,北疆東西兩線的戰局,二,災民的安置問題,在災民南下的過程之中,由於人手不夠,疏於管理,發起了十幾場小規模的暴動,雖然最終被平息下去,但工作依舊要繼續下去,皇帝派遣專人負責,將他們輸送到有糧倉的地方,統一看管安置。
雪勢漸小,高緯提筆伏在案前忙碌,內侍們抱着一堆又一堆的奏本,健步如飛。把頭疼事情都先處理了,總算是叫高緯找到幾個好消息:“……楊檦又立新功,三千騎,將南侵的兩支萬騎給打的潰不成軍,又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朕不必擔心北燕、東燕了。”
“陛下慧眼識人。”幾個大臣說道。
高緯擺手道:“不用給朕扣什麼高帽子,什麼慧眼識人,他的戰績擺在那裡,擔得起鎮守一方的都督。朕原本的打算……他不會死心塌地爲朕所用。更多的不過是向天下人表一個態罷了,誰知道他老了還那麼能打,倒是出乎朕的意料。戰後,朕還要封賞於他!”
慕容儼求穩,高寶寧、高延宗出塞,東西兩線戰場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態勢。雖然慕容儼在穩步推進的同時也屢有斬獲,但到底不如東線和燕州戰報上的一筆筆軍功叫人痛快。
高緯也不說什麼,免得平白給慕容儼製造什麼壓力,他又不是專業人士,慕容儼不行難道他行?再說,高緯自己也知道東西兩線,正對着的壓力是完全不一樣的。慕容儼以弱勢的兵力,挑戰突厥西路軍這二三十萬的龐然大物,還能穩中推進,這等把控能力也是極爲不易的。
“……滅佛所得銀錢,差不多要見底了,晉陽、鄴城的倉府也所剩無多了,朕親政這幾年一直在打仗,好不容易攢起一點家底,差不多要都打沒了。”高緯自嘲道,“現在肯定不少人在背後說朕窮兵黷武。”
幾個大臣面色一變,急忙說道:“些許非議而已,陛下不必在意……”
高緯:“怎麼不在意?必須要在意,豈不知人言可畏?……這也是,國力被朕壓榨得太狠了一點,民間有怨言在所難免。跟百姓你還能講什麼道理?你跟他們講朕是不得已而爲之,朕是爲了國朝大計,解釋一大堆,他們能理解朕嗎?在百姓看來,飯碗大於天,何況是朕這個天子?”
“……”幾個大臣都無話可說,隨即,唐邕道:“希望這場大戰早點結束便是,早早班師還朝,還能好好休養生息一陣。正如陛下所言,幾年的大戰,國力和軍力都已經有透支的跡象……”
高緯乜他一眼,指着他道:“那朕之前問你,你還跟朕說國力尚足以支撐戰爭,即便是朕要滅國,也可以!怎麼現在朕有休養生息的意思,你立刻便換了說法……你也跟朕玩看碟下菜這一手?”
唐邕知道皇帝並無追究的意思,只是開玩笑罷了,於是解釋道:“陛下若要戰,臣隨着陛下戰到底,陛下若要修養,臣也不跟陛下唱反調,在臣看來,爲臣最重要之道就是忠,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什麼事情,陛下決定便是,臣一定提供解決的方案出來!”
高緯笑了笑,剛剛還想罵他兩句,有內侍急匆匆跑進來,對着皇帝一拜,捧起一份帛書,說道:“陛下,鎮北都督府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