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禿禿的樹沖天而起,尖銳的刺向了天空,樹幹筆直,此處的地面上尚且堆積着雪,雪已經骯髒不堪,與各種雜物混雜起來。
高延宗一腳踩在雪泥中,鞋履凹陷,發出了響聲,遠處當即傳來了枝幹碰撞之聲。
高延宗手持一把弓,身上僅掛着六支箭矢,穿着極爲單薄,胖臉被凍得通紅,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他猛地吸了下鼻涕,哆嗦着看向了身後。
在不遠處,劉桃子正盯着他,面無表情。
“劉兄.這真的有用嗎?我能不能多披一件衣裳?”
“不能。”
“今日打不到獵物,你便餓着。”
聽到這句無情的話,高延宗委屈的擦了擦鼻尖,再次轉頭看向了密林。
高延宗很想跟劉桃子學點本事,當他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劉桃子也是很乾脆的答應了,這讓高延宗大喜過望,可他沒想到,這所謂的本事,就是讓他穿着單薄的衣裳,到這密林之中來狩獵,劉桃子只給了他六支箭矢,一把破弓,讓他將自己今日的食物獵到手。
高延宗很喜歡狩獵,可他的狩獵,並非是如今這樣的,得騎着駿馬,有人爲他驅趕獵物,有獵犬爲他撕咬,有人配合着他騎射,站在最好的位置,拿着最好的弓箭可如今這,當真是苦啊!!
高延宗頭次知道原來狩獵都可以如此的辛苦。
“注意風向.獵物很是警覺,會嗅到你的味道若是覺得躲不開,就往身上抹點雪泥。”
“走路要輕,看清楚落腳點”
“眼睛要明,時刻注意周圍的風吹草動,耳朵給我豎起來聽!”
劉桃子始終跟高延宗隔着一段距離,可他的話卻能精準的傳到高延宗的耳邊。
高延宗這輩子從來不曾吃過苦頭,但是這傢伙很聰明,很有天賦,在劉桃子的教導下,他不斷的調整着自己,他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總之,當他覺得耳朵都因爲僵硬而失去知覺的時候,終於瞄到了遠處一隻正在低頭啃食的麅,想起方纔被自己嚇跑的那些獵物,高延宗緩緩讓身體平穩下來。
他目不轉睛的盯着遠處那獵物,小心翼翼的拿起了弓,對準了獵物。
他就這麼僵持着,一瞬間,他猛地鬆開了手,不假思索的,他趕忙掏出箭矢,連着幾次射出。
麅發出了慘叫,隨即開始逃離,高延宗連着射了幾發,卻沒有再射中,他快步衝了出去,他就這麼跟着麅跑了許久,終於,那麅子顫顫巍巍的,一頭栽倒。
高延宗哆嗦着衝到麅的身邊,一把將它按着,擡起頭來,那胖乎乎的臉上滿是激動。
果然,劉桃子依舊是站在不遠處。
“兄長.我抓住了!我抓住了!”
“扛起來,帶回去。”
高延宗吃力的扛起了麅,若是原來,抗只麅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可現在,飢寒交迫的他,卻是覺得那般的沉重,他哆嗦着走在了前方,走了幾步,便覺得走不動。
“若是你扛不住了,就丟下獵物,回你的刺史府去,往後也勿要再找我請教。”
聽到這句話,本來還想跟劉桃子求幾句的高延宗,當即咬緊牙,他睜大了雙眼,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渾身痠痛,讓他難以忍受,只是,他心裡有股氣,就是不願意鬆開。
兩人一同走出了密林,密林外,有數十位騎士,正在焦急的等待着。
高延宗將獵物丟在地上,隨即,便一頭倒在獵物身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衆人想要前來攙扶,高延宗卻叫道:“都別靠近!!”
劉桃子緩緩走到了他的面前,將一把匕首丟給了他,“放血,剝了它的皮,骨頭和肉都要分開”
高延宗喘了許久,這才爬起來,拿起匕首,就開始對那麅下手。
他從未親自處理過任何的獵物的屍體,衆人看着那獵物被他弄得七零八落,都是紛紛轉過頭去,不願意多看,這些都是鮮卑人,看不得如此糟蹋獵物。
便是劉桃子,此刻眼角也是差點跳了跳。
“勿要亂割,沿着骨頭切割那些肉都是可以吃的,勿要丟棄。”
高延宗渾身血淋淋的,大口大口喘着氣,不知耗費了多久,他總算是完成了差事,儘管並不美觀。
劉桃子隨後又吩咐他撿柴生火,烤這些肉。
當高延宗將肉烤的發出陣陣肉香的時候,劉桃子終於坐在了他的身邊,拿起了肉,吃了起來,“不錯。”
高延宗也趕忙拿起了一塊,卻燙的險些丟出去,他不斷的吹氣,然後小心翼翼的往嘴裡送。
下一刻,他便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他的嘴巴里塞滿了肉,還忍不住的說道:“好吃.真好吃,太好吃。”
他擡起頭來,激動的看向一旁的劉桃子,“我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肉”
“嗯,接下來,你每天都要在這裡狩獵.等你能解決溫飽,就可以帶上三個人進去狩獵,然後是五個人,十個人,等你能帶着二十個人在密林裡分配得當,狩獵得手的時候,你就算是勉強出師了。”
劉桃子又吃了一口肉。
高延宗趕忙點着頭,“好,好,都聽兄長的。”
兩人體大,飯量也不小,吃着肉如風捲殘雲,地面上只留下森森白骨。
遠處幾個騎士安靜的看着他們吃肉。
高延宗吃的極飽,他從未吃的這麼多,肚子都高高鼓起,回去的路上,他坐在戰馬上,只覺得難受,劉桃子走在他的身後,高延宗有着數不清的問題要問。
“兄長,如此狩獵真的能跟你這樣敏捷嗎?”
“嗯。”
“那需要多久?”
“不知。”
“我現在纔開始,是不是晚了些?我算是有天賦嗎?”
“嗯。”
一行人走在官道上,冰雪已經開始解封,地面上的積雪沒有剩下多少,遠遠的能看到有百姓走着,當然是不敢靠近這些騎士的。
他們走進了安平縣內,城內卻已經開始變得稍微熱鬧了些,開始有百姓爲生計而忙碌着,有穿着怪異的商販走在路上,每到一戶人家門口,就都進去詢問,也不知是要收什麼。
當他們來到郡衙門口的時候,這裡卻是極爲的熱鬧。
就看到程哲板着臉,坐在了門口,而有三四十人,正站在大風之中,瑟瑟發抖,他們皆穿着單薄的衣裳,正在一一跟程哲相見。
程哲看到了他們,趕忙起身跑過來行禮拜見。
高延宗揮了揮手,讓他勿要多禮,好奇的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程哲苦笑着說道:“屬下正在招收郡吏.郡吏跟縣吏都沒了,根本做不成事,連接受新吏的事情,都沒有人來做。”
高延宗叮囑道:“可不能再讓奸細混進衙門裡來了!”
程哲趕忙點頭,“唯!!”
劉桃子開口說道:“程郡丞身邊若是無人可用,我麾下倒是有些人可以幫你.稍後我讓田子禮來幫你吧。”
“多謝劉公。”
程哲是真的不擅長這樣的事情,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劉桃子這纔看向了高延宗,“大王,郡縣各地都缺少能吏,這主要還是因爲縣學裡沒有律學室的緣故,大王可以向各郡縣下令,讓他們重視律學室,招納會讀寫的庶民出身之士,用心教導,這些人,往後也就算是大王的門生,大王要治定州,這州內諸吏皆相助之,豈有不成之理?”
高延宗只聽到了門生和相助之兩個字,他激動的問道:“可以讓郡縣內外都變成我的人??”
“不錯。”
“盧”
高延宗剛開了口,卻意識到自己的得力幫手不在,他無奈的看向了劉桃子,“兄長能否爲我寫一篇命令?我不擅之”
“讓能者辦其事可以,但是自己不能一無所知。”
“你自己寫。”
“哦”
安平縣學。
幾個講師此刻擦着額頭的汗水,站在門口,急得團團轉。
其中年長些的那位講師滿臉的愁容,“這頭山魈去哪裡不好,偏偏要來我們這縣學”
“劉公!”
有年輕些的助教拉住他的手,眼裡帶着淚霧,“我求您了,讓我走吧我.”
他一句話沒說完,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看着他的模樣,老講師勃然大怒,“難道要我一個人去迎接他不成?”
他看向了左右衆人,“我告訴你們,想走隨時都可以走,我不攔着,但若是那位覺得諸位不敬,要徹查那我也不會攔着他!!也沒本事去攔着他!”
聽到這句話,抽泣聲更多了。
老講師長嘆了一聲,“福兮禍兮,事到如今,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在經過了崔家大房二房之事後,劉桃子可謂是威名遠揚,尤其是在這些士人之中,名聲便是更大了,整個博陵,乃至是整個定州,都已經知道了有這麼一頭食人的山魈,而崔家的影響力本來就極大,想來這件事傳遍天下也只是早晚的。
劉桃子的做法嚇壞了這些良善士人們,當得知劉桃子要前來縣學參觀的時候,這裡便是一陣鬼哭狼嚎。
他們不知道一個郡尉來縣學做什麼,但是他們知道這位郡尉做過什麼。
衆人不安的等候在門口,當劉桃子衆人騎着戰馬出現在遠處的時候,那些人趕忙擦去了眼淚,老講師擠出了笑容來,快步上前。
“拜見劉公!!”
衆人一同行禮拜見,整齊劃一,頗有氣勢。
劉桃子甚至都沒有下馬,只是朝着他們冷淡的點點頭,而這些人也不敢有絲毫的不滿。
老講師走上前來,滿臉堆笑,“久聞劉公大名,今日得以相遇,實在是吾等之幸,您能前來縣學,更是縣衙上下之幸,老夫實在是.”
“不必多禮。”
劉桃子粗暴的打斷了老講師的禮節,隨即縱馬朝着縣學走去,老講師依舊是笑呵呵的,他示意了下衆人,大家就跟在劉桃子的身後,老講師喋喋不休的爲劉桃子解釋着縣學內的情況。
安平縣學佔地極大,一點也不比成安的縣學小。
走進了門,便看到那寬闊的大路,足以讓三架馬車並肩而行,兩旁都是綠植,只是此刻都枯萎了,遠處的樓閣和房屋藏身在假山以及高大的樹木之中,若是在夏秋,應當是極有靈氣的,還不曾靠近,劉桃子就聽到從遠處的經學室內傳出的整齊的朗頌聲,他們正在讀着經典。
老講師急忙說道:“此處便是經學室”
“律學室在何處?”
“啊??”
老講師瞪圓了雙眼,他支支吾吾的看向了周圍,“是在.是在”
有一人出來,說道:“是在那邊.”
劉桃子當即快馬朝着那個方向飛速奔去,衆人快跑着跟在他的身後,老講師哪裡跑得動,一把推搡身邊的後生,“快跟過去,高呼劉公”
那後生一路高呼着,在劉桃子等人身後狂奔。
終於,他們來到了一處破舊的小院落之外。
各地的道路都是平坦且寬闊,唯獨此處例外,外頭皆被植被所包裹,院牆骯髒不堪,甚至能在城牆看到一道道的污痕,那股強烈刺鼻的味道,哪怕是在寒冬都能輕易的嗅到,更別說是在夏秋之時了。
劉桃子看向了姚雄,姚雄翻身下馬,走上前去,一把推開了面前的大門。
院落內更加的骯髒,雜亂。
此刻有七八個士人,穿着單薄的衣裳,骨瘦如柴,站在門口看着姚雄。
他們都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出來查看。
這些人眼神呆滯,跟這骯髒的環境幾乎融爲一體。
可姚雄看着他們,眼神卻格外的複雜。
有親切,有憤怒,有不甘,有慶幸,卻唯獨沒有嫌棄。
他就這麼走了進來,開口說道:“劉郡尉前來查看此處的情況,勿需驚慌!”
劉桃子緩緩下了馬,快步走進了院內,其餘講師也走了進來,卻是忍不住的捂住口鼻。
劉桃子看到地上那已凍僵的剩菜剩飯,就這麼被丟在地上,結成了冰疙瘩。
他看向了一旁的幾個講師,“平時你們就這麼餵養他們?隔着院給他們丟去吃的?”
老講師此刻還不在,一個年輕些的支支吾吾的說道:“劉公,這都是食吏失職.”
劉桃子拿出了劍,儘管沒有出鞘,卻是嚇得周圍衆人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劉桃子用那劍指了指周圍,“這些都給我翻新,作爲講師,要一視同仁,不能虧待了律學室。”
幾個講師急忙再次行禮,“唯!!!”
姚雄面向那些學子,扯起嗓子,大聲吼道:“刺史極爲重視律學室,往後若是你們遭受了委屈,就來找我家郡尉,我家郡尉姓劉,名諱桃子!只要念他的名諱來,就沒有人敢爲難你們!!知道了嗎?!”
那幾個學子茫然的看着他,緩緩點頭,他們尚且沒反應過來。
劉桃子不久之後就領着人離開了此處,幾個講師站在門口,依舊是低着頭送行。
直到劉桃子走遠了,那些人方纔癱坐在地上,嚇得渾身無力。
姚雄跟在劉桃子的身後,臉上依舊是有些感慨。
“想當初,我們都還與那些人一樣,遭受欺辱,卻無法宣泄若非遇到兄長,只怕是活不到今天,便是活到了,也如奴隸一般。”
街道極爲的空曠,冰雪融化後的道路變得格外漆黑,有縣吏正在沿街叫嚷着。
“名授田而實無授田者可稟告縣衙!!!”
“名授田而實無授田者可稟告縣衙!!!”
縣吏的聲音極大,在他走後,偶爾有幾個百姓探出頭來,驚詫的看着遠去的縣吏,隨即低聲議論着什麼。
縣吏看到劉桃子等人,趕忙讓開了路,匆忙行禮。
而百姓們則是紛紛閉門。
姚雄咧嘴笑了起來,“得虧我們動手比較早,能趕得上這次春種了”
他們就這麼出了城,城門口,縣吏已經上任,有進出的百姓,此刻都是格外的驚詫。
在冬季,尤其是這次這般酷冷的冬季,百姓們幾乎不出門,對外頭的事情也幾乎不知情。
天氣回暖,百姓們開始出城,這次出門之後,百姓們很是驚愕。
只是過了一個冬天,整個安平怎麼就變得不一樣了呢?
縣吏換了一批,而新來的這些人,態度還都不錯。
又說什麼要徹查授田桑田,要按着制度分發耕地。
無論是哪件事,都是那麼的令人不可置信,也有流言傳了出來,說是那幫鮮卑人做了大事,具體的事情,衆人也不甚瞭解。
劉桃子沒有耽誤時日,領着衆人來到了自家的校場。
校場內的騎士們依舊是在全力的操練,熱火朝天,劉桃子下了馬,將青獅交給了姚雄,快步走進來,迎面就遇到了鄭縣令。
鄭縣令趕忙行禮拜見,方纔笑着說道:“劉公,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經派人開始做了.這次來,就是給您稟告.”
“不必,你纔是縣令。”
“若是做的好了,得到提拔的是你,若是做不好了,受到責罰的也是你。”
劉桃子這一番話,打亂了鄭縣令的思路,他看着要進營帳的劉桃子,趕忙再次跟上了他。
“就是.還有些事情。”
“什麼事?”
“唉,崔家的其餘幾房,他們都來找我了,說是想主動繳納錢糧地契”
“還有那位崔公的下落崔..崔季舒畢竟是廟堂重臣,您看?”
“嗯,這件事,你就勿要再理會了,且治好安平。”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