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
士卒們正在城外運土,修建土山。
一輛輛車運輸土塊和石塊,金墉城外豎起了一座座的高山,高度幾乎與城池齊平。
十萬大軍的營寨設立在各地,連綿不絕,聲勢巨大,極爲不凡。
在大軍之中,宇文護騎着高頭大馬,正巡視着自家的士卒們。
宇文護身後跟着衆多的將領們,每到一處大營,便開始犒賞此處軍士,激勵鼓舞。
當宇文護重新回到了主營的時候,諸多將領們早已在此等候着他。
宇文護坐在上位,其餘衆將領們分別坐在兩側。
尉遲迥皺着眉頭,嚴肅的走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行了禮。
“大冢宰!”
“蜀國公,連着攻打了十餘日,怎麼還不曾拿下此城呢?”
尉遲迥嚴肅的說道:“大冢宰,城內的主將獨孤永業,乃是僞齊之內的名將,他身邊有精心挑選的數百猛士,每當我們登城的時候,他就以這些人爲先鋒,猛攻我們的軍士,難以阻擋。”
“河洛之兵雖不多,可披甲極多,皆是精銳。”
“又有猛將統帥,短時日內,怕是無法輕取。”
“我看,不如留下一支軍隊,繼續包圍河洛諸多城池,國公繼續統帥大軍前進,擴大戰果,佔據邙山等有利地形,攻擊敵人的援軍,一旦敵人的援軍無法趕到,河洛兵士氣定然跌落,到時候,便可以輕易攻破此城,再一舉拿下敵人的援軍,劍指鄴城!”
尉遲迥給出了自己的建議,他覺得既然拿不下這幾個堅城,不如先圍住他們,收拾敵人的援軍。
宇文護卻皺起了眉頭。
“不可。”
“必須要拿下!”
尉遲迥愣了下,看向了一旁的幾個將軍。
達奚武,王雄兩人此刻皆低着頭,就當是什麼都沒有聽到。
就在此時,有一個年輕的將軍走了出來。
這將軍很是年輕,在座衆人,就沒有比他更加年輕的,雖是年輕,可他的臉色冷峻,格外嚴肅,令人不敢輕視。
他朝着宇文護行了禮,說道:“若是大冢宰不願意分兵前往,那就讓諸將佔據邙山各要道,我軍勢壯,敵人未必敢輕易靠近。”
此人喚作宇文憲。
宇文憲乃是宇文泰的第五個兒子,當今皇帝宇文邕的弟弟。
他雖年輕,可才能超羣,十六歲時就前往蜀地坐鎮,治蜀有功,百姓們建立石碑來紀念他的功勳。
而治政之外,在軍事上也頗有些造詣,雖然還沒有真正打過硬仗,但是很多將軍都非常的賞識他。
宇文護看向他,臉上終於有了些笑容,“就按着你所說的來辦吧。”
“一定要抓住獨孤永業等人,拿下河洛諸城!!”
“達奚武!你領兵取塹斷河陽路,遏齊救兵!”
“其餘諸將,佔據各處要道”
宇文護下達了許多命令。
諸將軍們從軍營裡走出來,臉色都不算太好。
宇文護不懂軍事,爲人又不是很大度,這使衆人都不敢輕易勸諫,生怕被誤解了其中意思。
就如李穆,他曾上奏宇文護,希望能領兵一萬,前往攻打陽城郡,跟權景宣合兵。
可他的提議被宇文護所拒絕,並且直接將他丟到了後方,美名其曰:掌後勤要事。
衆人都害怕落得同樣的下場,哪怕知道宇文護的一些命令不合理,也不敢勸諫。
大將軍王雄遲疑了許久,還是忍不住,走到了宇文憲的身邊,擋住了他。
“齊國公我不明白,爲什麼你不支持尉遲將軍的戰略呢?”
宇文憲嚴肅的說道:“晉國公沒有分兵的想法,那就只能提出他會贊同的計策了。”
王雄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衆人各自散去,宇文憲回到了自家的營寨,剛剛走進來,就看到一個文士模樣的年輕人快步走過來。
這年輕人很是高大,看起來跟宇文憲差不多的年紀,留着短短的鬍鬚,眼神明亮,眉宇之間自帶一股傲氣。
“主公,事情如何了?”
宇文憲示意進去再說,兩人走進了營內,各自坐下來。
宇文憲這才說道:“果真就如昭玄所言,大冢宰不願意分兵,非要拿下獨孤永業等人。”
坐在宇文憲身邊的年輕人,他喚作高熲。
他父親高賓,是從東邊跑到西邊來的,最初擔任獨孤信的幕僚.沒錯,還是獨孤信的親近。
高熲自幼聰慧,才能無雙,十七歲那年,就在宇文憲麾下擔任了記室,下大夫。
宇文憲說道:“當下的局勢對我們愈發的不利,雖然權大將軍打下了豫州,可楊將軍這裡實在令我擔心。”
“他急着建功立業,對齊人太過輕視,領着精銳奔襲到敵人的腹地,我怕他一旦戰敗,就無法全身而退。”
高熲平靜的說道:“主公該擔心的不是楊摽,也不是如今來自晉陽的援軍。”
“主公應當擔心北邊的劉桃子。”
“劉桃子?”
宇文憲一愣,隨即說道:“劉桃子雖是名將,可隨國公並不遜色於他,隨國公身邊有精銳的士卒,加上有靈州,鹽州,夏州的軍隊,還有廟堂前往支援的軍隊,擋住劉桃子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劉桃子最有可能的還是劫掠涼,甘。”
“可我們若是能拿下金墉城,擊敗敵人的援軍,那涼甘的問題便不大。”
高熲眯起了雙眼,“未必啊。”
“隨國公確實勇猛,可靈,鹽,會,夏等州的官員們,跟晉國公更加親近,就是願意聽從隨國公的命令,只怕也未必會全力相助,至於援軍,侯龍恩可以做先鋒,卻難以執掌一軍,此人缺乏膽魄,可以爲人用,卻不好用人,何況還有副將崇業公,恕我直言,崇業公品行不端,向來敵視隨國公,侯龍恩不能治他。”
“如此看來,隨國公危矣,若是劉桃子擊破了靈州,那一路到長安,都沒有什麼駐軍.”
“不可能!”
宇文憲打斷了高熲的話他認真的說道:“就算如你所說,劉桃子就算能拿下靈武,那他定然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全軍疲敝,我不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繼續進軍長安!”
“當初隨國公攻打晉陽的時候,軍隊難道就不疲憊嗎?難道是想要拿下晉陽嗎?”
“劉桃子不需要拿下長安,只要能領着騎兵出現在長安之外,我軍必定大亂!!”
宇文憲當即坐不住了,趕忙起身。
“不成,我得去找國公!!”
“來不及了。”
“什麼?”
“主公,若是真如我說的那劉桃子此刻應該是在休整大軍,準備領輕騎奔赴長安了,您現在勸說國公,非但不能讓他改變心意,還會被他所忌憚。”
“我看,如今最好的計策,就是想辦法擊破敵人的援軍,而後再派兵回援,若是不能擊破,也得確保全軍能安然退回.”
兩個年輕人激烈的談論了起來。
而在金墉城內,獨孤永業再一次擊退了衝上城牆的敵人,手裡高高舉起了敵將的頭顱,放聲嘶吼起來。
軍士們紛紛高呼,周人猶如浪花般退回。
獨孤永業喘着氣,擦了擦臉上的血跡,臉上滿是亢奮。
“這幫西賊,真當爺爺是泥塑的!!”
當初在北邊輸給楊忠之後,獨孤永業心裡就一直憋着一團火,那次戰敗,是被自家人給賣了,狗日的高阿那肱和高濟聯手將他騙得團團轉。
每次想起這件事,他都恨得牙癢癢,晚上都睡不着覺。
如今再次遇到周人,獨孤永業死戰不退,麾下軍士們越戰越猛,周人數十萬大軍,愣是無法咬下他來。
城外大營裡的宇文護看着城外堆起來的一座座土山,眉頭緊皺。
怎麼就是攻不破呢?
就在他心裡再次想着這次出兵到底合適不合適的時候,斥候快步跑來。
那斥候臉色驚懼,宇文護看到他的模樣,心裡一顫,知道是壞消息。
“大冢宰!!”
“大將軍楊摽在懷州被僞齊大將軍婁睿所擊破,全軍潰敗,自己被生擒投降了”
宇文護腦海裡嗡了一聲,險些摔在地上,他搖晃了幾下方纔穩住了身體。
“你說什麼??”
斥候低着頭,抽泣了起來。
宇文護的眼神漸漸變得兇狠,“楊摽投降了??”
“他征戰了二十餘年.不是說百戰百勝嗎??不是說從未輸過齊人嗎?他!他!”
宇文護氣的說不出話來,嘴脣都在哆嗦。
“來人啊!!”
“召集諸將!!”
宇文護下了令,斥候們紛紛外出。
宇文護坐在上位,臉色通紅,猶如火燒,可當各營的將軍們齊齊來到了此處的時候,宇文護已經找回了狀態,不再像方纔那般的憤怒。
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澈。
“諸位,楊摽戰敗被生擒了。”
一時間,衆將皆驚。
楊摽過去的戰績,還是非常不錯的,至少看上去很華麗,哪怕面對侯景都不曾吃虧,他本人更是以義烈而聞名。
他是怎麼被生擒的??
宇文護想要安撫一下將士們,但是此刻,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撫了。
他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楊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以忠義威猛而聞名的將軍,戰勝過許多強敵的猛將,領着精銳的士卒去攻打齊人,怎麼就被人數不如自己的敵人給生擒了??
宇文憲坐在一旁,眼神複雜。
他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當初宇文護下令讓楊摽進軍的時候,他就不太贊同。
可如今說什麼都沒用。
但願自己最懼怕的那件事沒有發生.
宇文護深吸了一口氣,認真的說道:“孤獨永業等賊被我們圍困多日,楊摽雖然戰敗,卻不足以影響大局,明日開始,全力猛攻,不惜代價的拿下金墉城!!”
就在宇文護下達命令的時候,再次有斥候走了進來,那斥候看起來更加的驚懼,面無人色。
而看到這個斥候,宇文護心裡再次顫了一下。
又來了一個??
難道權景宣也出事了??
不會吧!!
斥候行了禮,擡頭看向宇文護,哆嗦着說道:“大冢宰!賊將劉桃子在上個月攻破了靈州,隨國公以及諸將士皆戰死,柱國大將軍侯龍恩在會州被賊將高長恭所殺,崇業公被擒,全軍覆沒,當下劉桃子的軍隊已經朝着長安去了!”
宇文護猛地站起身來,臉色再次通紅。
“你,你!”
宇文護急火攻心,往後就倒,宇文憲手疾眼快,急忙扶住了他。
將軍們此刻都懵了。
楊摽被生擒,楊忠戰死,侯龍恩戰死
一下折損了一個國公,一個柱國大將軍,一個少師。
靈州丟了,連會州都丟了。
一時間,將軍們皆忍不住了,紛紛起身,大聲談論,宇文護都無人關心。
宇文憲輕輕拍打着宇文護的後背,宇文護大口喘着氣,被攙扶着坐下來。
他驚恐的看向了衆人,“回軍!!回軍!!”
“大軍即刻前往長安!!”
宇文護不敢想象長安淪陷是個什麼局面,更不敢想象皇帝被生擒,諸將軍們的家屬被抓又是個什麼局面。
宇文憲趕忙說道:“大冢宰,大軍規模極大,不能即刻回軍,得分批迴去才成。”
“若是冒然行軍,只怕齊人的援兵會來追擊!”
“請您先領着大軍往回走,我與幾個將軍依次撤退,不給敵人進攻的機會。”
宇文護此刻腦子裡還是在嗡嗡作響,整個人都有些耳鳴,渾身都在顫抖。
他是真的被嚇到了。
他從未如此害怕過。
這一刻,他猛地想起了曾經的一封奏表。
在很多年前,齊人派遣劉桃子擔任使者,前往玉璧城。
韋孝寬曾給自己上書,說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劉桃子,不然他就會成爲大周的禍患!!
而宇文護也清楚的記得自己當初的態度,他曾召集羣臣對着韋孝寬的奏表瘋狂的嘲諷,覺得韋孝寬簡直是瘋了,會對一個小小的七品將軍那般忌憚。
可在此刻,那時的狂笑聲就猶如利劍般扎心。
宇文護的眼裡是說不出的悔恨,說不出的愧疚。
如果那時聽了韋孝寬的話,殺掉劉桃子
此刻,他再次看向了面前的宇文憲。
宇文憲作爲宇文邕的弟弟,文才武略,宇文護對他既是喜愛,又有些忌憚,只惋惜他不是自己的兒子。
他本來是說什麼都不願意分兵的,可是看着宇文憲的臉,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當初韋孝寬的奏表。
“好。”
“就如你所說的來辦。”
宇文憲一愣,宇文護強撐着起身。
在優勢時格外浪蕩的宇文護,在這般劣勢之中忽變得威猛起來。
他看向了衆人,悲痛的說道:“我只爲兩個猛將的死而覺得悲痛,至於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即使還活着,我也只當他已經戰死了。”
“諸位,陛下在長安,諸位的家室也在長安,若是讓賊兵進了長安,我們便是千古罪人了。”
“請諸位先勿要慌亂,劉桃子從永豐殺往長安,又經歷大戰,定然沒有實力攻破長安!!我會率領騎兵迅速返回,讓劉桃子不敢輕易威脅長安!”
“我離開之後,諸位就聽從蜀國公的命令!不可有誤!!”
原先混亂的將軍們此刻也是迅速平靜,行禮稱是。
宇文憲都有些驚訝,自家這位晉國公當真是個奇怪的人,每次佔據優勢的時候就開始亂來,遇到劣勢就變得正常.
他們暫時封閉了消息,由宇文護帶頭,開始分批領着大軍回撤。
與此同時,邙山之上。
兩個虎背熊腰的將軍正望着遠處的敵營,臉色都有些驚詫。
年長些的將軍,正是統帥精銳而來的援軍領袖斛律光。
而年輕些的將軍,則是滿臉橫肉的安德王。
小胖子看着遠處的營寨,“怎麼他們開始退兵了??”
在得知周人進攻之後,段韶就讓斛律光與高延宗領兵萬餘人,前往支援。
至於段韶本人,則是領兵出晉陽,繼續觀察局勢。
他不敢自己去晉陽,因爲他一旦走了,晉陽和鄴城都空了,而周人那裡還有個楊摽正領兵突進。
他可不願意被人掏了老巢。
在得知婁睿擊敗了楊摽之後,段韶方纔沒有顧慮,領着其餘大軍殺向此處。
而提前殺來的斛律光跟高延宗,卻不敢直接開打。
他們不是不夠勇猛,只是跟楊忠一樣,兵力懸殊啊!
他們這點兵,拿什麼去跟周人死戰啊?
周人兵多,將領也不弱,他們只能遠遠的看着,不敢上前。
可此時,敵人卻開始主動撤軍了。
高延宗撓着頭,完全想不明白,“沒了一個楊摽而已,就要撤軍嗎??”
“就算平原王來了,我們在兵力上也是劣勢啊,這麼謹慎嗎?”
斛律光皺起眉頭,輕輕撫摸着下巴,“不對,不對勁.不會是因爲楊摽的緣故,楊摽率領的乃是偏師而已難道,是劉桃子?”
“啊?我兄長??不會吧,他那邊不是有楊忠嗎?”
“我聽人說,連伱都打不過楊忠難道是兄長比你都厲害?”
斛律光臉色一黑,他很討厭這個熊孩子。
他也討厭劉桃子。
“戰事的勝負,有許多因素,沒有哪個將軍敢說自己百戰百勝,楊摽不就是這樣嗎?”
“敵人急着撤軍,看來,劉桃子是戰勝了楊忠,或許還威脅到了長安。”
高延宗一個激靈,猛地舉起了馬槊。
“那我們還等什麼呢?!”
“幹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