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水?!”
吳明徹此刻完全呆滯。
吳明徹雖然跟僞齊交手過許多次,但是,他對滁水並不熟悉,這是他第一次領着大軍出征江北。
江北與江南,隔着江水對視,一江之隔,可兩地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
吳明徹快步朝着帳內所修築的高臺走去,帳內的士卒們此刻都在奔走,四處都是尖叫聲與怒吼聲,軍官們紛紛出動,縱馬狂奔,下令士卒們不得外逃,有想要逃走的,被軍官追上,便是一刀斃命。
南人雖然不知道滁水,但是他們知道決堤。
畢竟,水攻在江南是個較爲慣用的戰術,南國許多將領都用過類似的辦法。
這些老卒們經驗太過豐富,他們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吳明徹迅速爬上了高臺,他眺望着遠處。
原先平靜的滁水在此刻變得極爲狂暴,洶涌的朝着大營和城池襲來,靠滁水最近的幾個別營已經被湍急的水流完全淹沒,只能看到些殘骸在隨着河流繼續往前進,水流的速度極快,此刻已經衝向了大營。
瓜步城地勢極低,滁水就像是千萬狂奔而來的騎士,摧毀所見到的一切。
吳明徹渾身顫抖了一下,而後便陷入了呆滯之中。
這決堤不是意外,乃是人爲。
他是派人查過滁水情況的,明明在前幾天,滁水的情況一直都很正常,沒有什麼異變。
顯然,對面有一個精通水攻戰術的強者,精準的計算滁水的情況,而後給予他們絕命一擊。
而那些人,此刻可能就在上游位置上,或者是在其他的方向,靜靜的等着大營被完全摧毀。
“將軍!!將軍!!”
一旁的甲士高呼了起來,吳明徹瞬間清醒。
他看向了身邊的幾個人,“撤!勿要往高處跑,往江面上撤!上船!!”
“將軍!滁水湍急,沿岸的大船也會受到影響!”
“我知道!!傳我命令!!”
吳明徹嘶吼了起來,那甲士不敢多言,轉身就去傳達命令。
吳明徹恍惚的走下了高臺,以當下的情況,往江邊走,是一個非常愚蠢的行爲,因爲越靠近江,地勢就越低,受到的衝擊也就越大,便是水軍都會受到影響,這數萬大軍加上那些民夫之類,逃出去的都不知道能不能達到三成。
但是,若是此刻往東面跑,瓜步的東面乃是.桃葉山,傳聞這名字來源於王羲之。
固然,此刻若是上了高坡,或許能保存大量的實力。
但是,水攻之後,來勢洶洶的騎士們會將他們在高坡之上全殲,一個都走不脫,而在經歷了水攻的狼狽逃亡之後,面對北胡的騎兵,是根本沒有能力進行反抗的。
吳明徹在腦海裡思考了一下二者的結果,當即就選擇了還能逃出去一部分人的方法。
吳明徹騎上了戰馬,連他胯下的這匹戰馬,似乎都是感受到了什麼,變的格外暴躁,不斷的晃動着腦袋,摩擦着蹄子。
吳明徹四處奔走,開始組織大軍進行撤離。
數萬大軍的行動是非常複雜的一個事,若是沒有合理的調度,死在自己人手裡的就不知會有多少人。
滁水卻在此刻攻進了大營。
隨着幾聲尖叫,最外圍的木柵欄轟然倒地,而後就是裡牆,裡牆是用木頭所製作的,在面對滁水的時候,做不出什麼抵抗,便被打的倒塌,士卒們剛剛擡起頭來,就看到那木塊掉落,發出來一聲慘叫,倒在了地上,而後就被水流所淹沒,隨着滁水的前進,士卒們徹底失控。
吳明徹還在努力的進行組織,“你,你們幾個,去將受傷的各級軍官們抱上馬,能帶走幾個就帶走幾個!!”
“劉思段,勿要讓你麾下士卒們往城池方向走!!讓他們撤!快撤!”
“你!!你們幾個!去持我的大旗!!”
“堆起來!堆起來!”
吳明徹發了狂似的四處奔波,滁水的攻勢隨着一波又一波的衝鋒而逐漸被削弱,吳明徹胯下的戰馬,半個身子都已經泡在了水裡,戰馬發出了不滿的噴嚏聲。
在北面的緩坡之上。
劉桃子披着甲冑,騎士們排開,站在他的身後。
滁水就從他們的前方一路朝着遠處淹去,劉桃子騎着駿馬,看着遠處圍繞城池的營帳被那洶涌水流所衝破,士卒們在洪水面前是顯得那麼渺小,慘叫着四處逃亡,卻又被洪水所席捲,水流就這麼席捲着他們,衝向了南岸,一路灌進江水之中。
滁水堤壩早已被衝潰,水流持之以恆的沖刷着敵人的營帳。
片刻之內,遠處的營帳至少有一半都成了廢墟。
王琳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幕,忽然仰頭大笑了起來。
他笑得格外開心,笑聲格外的洪亮。
看着這些慘叫着的士卒們,他那因爲葬送十萬大軍而不安的心,似是也得到了釋放。
史萬歲畢竟年輕,看着這般慘狀,他還是笑不出來的。
他從未想過,那水流能有這般的殺傷力,這麼一次衝擊,竟比十萬大軍的衝鋒看起來都要嚇人。
劉桃子臉色肅穆,只是盯着遠處的局勢,也不言語。
王琳忽開口說道:“敵人並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往桃葉跑,他們在往江面跑,看來吳明徹還在進行指揮,他知道若是上了山就只能被我們全殲”
“不過,如此水勢之下大船難以靠岸,動輒有傾翻的危險,往南逃離,不知還能活下來多少人。”
劉桃子下了命令:“敲打戰鼓。”
“咚咚咚咚~~~~”
連綿不絕的鼓聲頓時從北面響起。
忽然響起的戰鼓聲讓陳人徹底失控,吳明徹騎着戰馬,卻再也無法指揮麾下的將士們了,衆人只顧着四處逃亡,再也沒有戰鬥的想法。
吳明徹絕望的看向了北面,那戰鼓聲格外沉悶,每一次都像是敲打在他的心口。
士卒們爭先恐後的逃離,有的乾脆往東面的高坡上跑,躲開了洪流。
戰鼓聲時不時的響起,但是追擊並沒有進行。
主要是水勢比王琳所估算的還要猛,吳明徹因爲其水軍的優勢,特意將大營設立在滁水和江面交叉處,方便水軍能從兩面同時運貨載人。
就是這個優勢,此刻卻讓他葬送了大軍。
不知過了多久,慘叫聲也在逐漸的減弱。
劉桃子舉起了手裡的馬槊。
“衝!!”
騎士們狂奔而出,劉桃子領着大軍從北面繞過水流,走向了東邊,他要先解決掉那些逃到高坡上的敵人,將他們再驅趕到水流之中。
當騎士們開始狂奔的時候,地面再次顫抖了起來。
那些甲士民夫,此刻剛剛爬上了高坡,還不曾緩過氣來,就看到遠處的騎兵如鬼魅般殺來。
戰鼓聲越來越近。
他們驚恐的起身,手無寸鐵的他們只能是四處逃亡。
劉桃子最先衝來,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剛剛舉起了長矛,劉桃子的馬槊便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那將領直接被劉桃子砸進了河流之中。
黑風變得更加暴躁,一路撞翻面前的陳兵,騎士們沿路追殺。
“降者不殺!!!”
當聽到齊人的高呼聲,這些陳人急忙跪在了地上,請求活命。
而不願意投降的,只能是跳進那湍急的水流之中。
吳明徹此刻已經來到了最南面,十餘個親兵正拼死拉着一艘小船。
那小船還在不斷的搖晃。
“將軍!上船!上船!!”
程老虎大聲叫了起來。
吳明徹愣在原地,看着面前的悍將,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皇帝送給他的那封書信。
他那原先擡起來的腳,又忍不住放在了地上。
他再次看向了周圍。
整個大營完全被摧毀,滁水在入江之後,有了一個發泄之地,攻勢也在漸漸變弱,只是,整個瓜步四周,都是被泡在了水裡的。
當下沒有方纔那麼離譜,可吳明徹依舊是泡在水裡,渾身冰冷。
“殺!!”
遠處傳來了北胡騎士的怒吼聲,就看到一個個騎士正在不斷的往此處靠近,他們各個手持弓弩,面對周圍那些陳兵,沒有太多的憐憫,舉弓便射。
戰馬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進行衝鋒,但是騎射的能力在此刻卻忽變得格外重要,只要他們能看到敵人,就能隨時進行射殺。
戰場之上,沒有憐憫可言。
程文季看着不斷逼近的敵人,也顧不上吳明徹的遲疑,快步衝了了過來,一把抱起吳明徹。
吳明徹偏向統帥,武力儼然是沒有面前這個粗暴漢子強的,程文季就這麼將他抱起來,快步衝到了小船邊,再將他丟了進去。
“走!!走!!”
程文季高呼了起來,甲士們這才鬆開了繩索,開始爬船。
小船以格外迅猛的速度往江面行駛而去。
“呵!!”
就聽到身後傳來怒喝,片刻之內,就有數十個鉤索被丟過來,其中幾個勾中了船隻,有幾個勾住了士卒。
正在往前進的船隻忽然停頓,船上衆人搖搖晃晃,也只有程文季穩住了身體。
程文季回過頭,身後已經出現了幾個騎士,他們丟出了鉤索,這東西是水戰時纔會用的東西,程文季不知道劉桃子這幫北人爲什麼也會用這個東西,但是,現在不是思考其原因的時候,騎士們用力的握住鉤索,使船隻不能往前,而其餘的騎士則是迅速拉近彼此的距離,他們舉起來手裡的弓弩。
程文季怒吼了一聲,手持鋼刀,開始切斷這些鉤索。
“砍!”
“甩掉!!”
幾個親兵也上來幫忙可對面的騎士卻越來越多,鉤索不斷的被丟出,程文季發了狠,動手迅速,一個軍官已經逼到了面前,明顯是先要生擒,這軍官正是這些騎士們的長官。
程文季撿起一鉤索,朝着面前的騎士就丟了出去。
鉤索正面擊中騎士的甲冑,騎士面前的胸甲似是凹陷,往後一傾,摔進了水流之中。
這直接讓騎士們打消了生擒的念頭。
“嗖~嗖~嗖~嗖~~”
箭矢瞬間飛來,程文季舉起手來,身上的甲冑插滿了箭矢,渾身都傳來了劇痛。
下一刻,忽有一人撲了過來,將程文季推開。
程文季一個踉蹌,驚愕的看向了前方。
吳明徹伸出手,擋在他的面前。
下一刻吳明徹的身後便插滿了箭矢。
“跑,跑!!!”
吳明徹瞪圓了雙眼,朝着程文季怒吼着,下一刻,他看向了左右的親兵。
“隨我殺!!!”
吳明徹轉身跳下了船手持鋼刀,將鉤索一一砍斷,親兵們毫不遲疑,也跟着他一併跳下來,隨着他們不斷的砍斷,船隻再次啓動。
程文季掙扎着起身,卻看到船隻迅速的駛離,而吳明徹站在水中,身後插滿了箭矢,手持鋼刀,正面對敵。
程文季正要跳下去,吳明徹似是感應到了,忽然回頭。
“給我滾!!!”
他厲聲罵道。
程文季愣在原地,小船行駛的極快,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吳明徹的身形越來越小。
吳明徹回過頭來,看向了前方的諸多騎士們。
這些騎士們通過吳明徹的甲冑,顯然是已經發現了他的身份。
吳明徹深吸了一口氣。
“殺!!!”
他就這麼在大水之中衝了出去,雙手持着刀,可還不等他靠近敵人,騎士們的箭矢再次襲來。
吳明徹身上的箭矢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終於,他那衝鋒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他就這麼搖搖晃晃的,無力的倒了下去。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的頭似是瞥向了身後。
帶着無盡的愧疚與悔恨。
瓜步城。
城門早已被拆毀,城內堆滿了被抓起來的俘虜們。
騎士們在俘虜周圍來回的走動,這些人皆低着頭,彼此被繩子連了起來,使他們無法走脫。
俘虜們的數量極多,整個城池都有些裝不下。
經歷瞭如此潰敗的他們,再也沒有抵抗的勇氣,只是呆愣的坐在地上,頭都不敢擡起來。
騎士們耀武揚威的從他們身邊經過,目光死死盯着他們,以免他們勾結起來作亂。
劉桃子站在城門口,正在跟王琳商談着善後之事。
史萬歲此刻激動的從外頭衝了進來。
他手裡還抱着什麼。
“主公!!”
“您看,吳明徹!吳明徹被抓了!”
史萬歲高高舉起來手裡的東西,那竟然是吳明徹的頭顱。
一時間,場面有些寂靜。
就是王琳,他此刻都沉默了下來。
以南國當下的情況,老將們已經沒有剩餘的了,吳明徹儼然就是南國將軍門裡的扛旗人物,就像是北齊諸名將死後留下的段韶這般,是屬於當下的領軍人物。
如此人物,沒想到落得如此個下場。
王琳本以爲自己是抓不住吳明徹了,因爲水勢太急,騎士們無法迅速下來抓人,他們給了吳明徹很長的時間,而這些時間足夠他去逃走的。
想來,這廝是先多保留些實力,沒有急着帶頭離開,先將其餘衆人送走,最後自己卻沒能逃掉。
史萬歲看向了身後,叫到:“過來!過來!”
隨即,便有一位山魈營的軍官快步走上來,他的胸甲被砸出了一個凹陷,他朝着劉桃子行禮。
劉桃子瞥了他一眼,“尉遲伽是你抓的?”
年輕的軍官尉遲伽急忙低頭行禮,“是我無意中碰到的,他們已經上了船,我就令人以鉤索套住他們,讓他們無法逃脫,後來吳明徹就主動跳下來,將船上的人給送走了,我沒能追得上,只能砍下吳明徹的首級。”
這尉遲伽乃是晉陽人,當初斛律光帶着人離開晉陽的時候,尉遲伽的父親尉遲孟都就領着自家軍隊跟着斛律光一同走了,因爲身材魁梧,表現優秀,尉遲伽就進了劉桃子的山魈營。
劉桃子的這支山魈營,組成極爲複雜,有招募的邊地漢人,有鄴城人,有晉陽人,有恆州的匈奴人,甚至他媽的還有幾個投奔的奚人和蠕柔然人。
但是軍中以漢話爲令,不像原先的齊國,軍令是以鮮卑話爲令的,只有高敖曹在場的時候,高歡纔會以漢話爲令。
北面這鮮卑,匈奴,氐,羌之類的跟漢人混居了很長很長時日,寇流這樣的人反而是多數。
“好,記下他的功勳,戰事結束之後一併賞賜。”
“多謝主公!!”
尉遲伽很是激動,連忙拜謝。
他父親一直都輕視自己,覺得自己不像老牌晉陽勳貴,還他媽的學漢人沉迷讀書,不務正業,放棄了老勳貴們打打殺殺的好傳統。
可尉遲伽卻覺得,這讀書跟打仗並不耽誤。
此番,自己拿下敵將,回去了也能讓阿爺閉上嘴巴了!
史萬歲此刻無比的激動,他抱着懷裡的人頭,“主公,吳明徹都被我們給殺了!!南人這次怕是要嚇得睡不着了!”
“在北殺楊忠,在南殺吳明徹!”
“主公乃是天下第一將!!”
“威震華夏!”
(尉遲敬德)曾祖本真,後魏中郎將、冠軍將軍、漁陽郡開國公,贈中外六州諸軍事,諡曰懋.大父益都,北齊左兵郎中,遷金紫光祿大夫,入周,濟州諸軍事、濟州刺史.考伽,隨授儀同三司、衛王記室,皇朝追封常寧安公,贈汾州刺史、幽州都督。——《大唐故司徒幷州都督鄂國忠武公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