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天生是決戰的戰場,自古以來不知道見證了多少大場面,每一次都足以改變歷史。
這一次清廷沒有足夠的兵力在徐州抵擋侯玄演的腳步,他們希望把最後的決戰留在畿輔,如此一來敗了也好就近溜回關外。饒是如此,徐州林立的各個軍鎮,還是給北伐軍帶來了足夠的麻煩。侯玄演決心穿插包圍,逐個擊破,先取離徐州城較遠的蕭縣。
蕭縣的青芒村是一個古老原始的的小村落,這裡的百姓以種田織布爲生。因爲地勢平坦無險可守,加上附近沒有城鎮,讓這個小村躲過了戰火。
今夜侯玄演下令在此地周圍紮營,士兵們停下來砍樹生火,遠處的村民在村裡唯一識字的老人帶領下,帶着些全村湊齊的酒肉來營中乞求平安。
江南雖然謠言遍地,人心浮動,但是輜重供給從未斷過。北伐軍自然不會貪圖這點小東西,但是夏完淳還是留下他們,並讓人回村將所有村民帶來,在營中飽餐一頓。他是江南士子出身,從小與道德文章作伴,身上總是帶着那種心懷蒼生的悲憫之情。
這種小事侯玄演不置可否,他此刻正在自己的帳中,倚在座椅上,讓小軍醫楊符錦給自己推拿一番。帳中黑漆漆的,燈都不點,這樣一來外面看不到裡面,侯玄演再讓人掀開帳門,看着外面的將士們與民同樂。夏完淳和村民們坐在一塊,興沖沖地講着些村民們根本聽不懂的大道理。
北伐軍的將士們,在篝火旁吃飽喝足,倒是聽的津津有味。這些村民頭頂都是典型的鼠尾小辮,當初清廷頒佈了剃髮令,他們沒有多少的反抗,很配合地就把頭髮剃了。如今北伐軍來了,說起剃頭的不好,他們又歡天喜地的把小辮剪了去。夏完淳大受鼓舞,當衆即興賦詩一首,又引來軍民鬨然叫好。
這一切都看在侯玄演的眼中,但是他並沒有其他的想法,這纔是農民該有的樣子。農民是亂世中最得不到保障的人,不管是誰的大軍來了,他們都沒有高高的城牆保護,就這樣手無寸鐵地暴露在鐵蹄下。這種境遇讓他們在淳樸的同時保留了農民特有的狡詐,能讓他們拿起鋤頭不種地而去殺人,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斷了他們的生路。至於剃頭不剃頭的,對他們來說意義不大,人必須生存下來,纔有資格去考慮其他的事情。這纔是中華大地在禮制的框條下,真正的生態法則。
當遇到巨浪衝擊時,看似比天還大的禮法會喪失它的權威,淪爲笑話。所以纔會有文人、官吏爭相剃髮,諂媚滿清的事情發生。但是這種小村落的生存法則,是絕對不會變得,清廷給這些村民一條活路,他們就是最恭順的子民。清廷斷了他們的活絡,他們就是抗清義士。
就像是後世姜文的電影鬼子來了裡的村民一樣,他們可以和日本人飲酒作樂,歡天喜地過年一樣。在屠刀舉起之前,整個村子沒有一個抗日英雄,說到底不管被什麼人統治,都要從中找尋縫隙活下去,因爲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法則。
想到這裡,再看着夏完淳興奮到酡紅的英俊面容,在篝火的照耀下整個人像是散發着光芒,侯玄演啞然失笑。
“國公笑什麼?”楊符錦本來一臉崇拜地看着外面的夏完淳,聽到笑聲後不禁歪着腦袋問道。
“我笑我們的夏大政委,對牛彈琴也能興高采烈。唉,他心中所見的太平盛世,再過萬年也難達到,而我不同,我心中的盛世,不久將由我親手締造出來。”
楊符錦小嘴一撇,不以爲然,爲自己的偶像辯解道:“盛世不就是盛世麼,怎麼每個人還不一樣呢?”
侯玄演突然來了興致,站起身來,一雙眸子在黑夜中似有光芒:“我說的盛世,是天下從來沒有過的,鳥可以在水裡飛;人可以在雲中遊;天可以被地覆蓋;你懂麼,就是沒有桎梏!”
楊符錦心中一驚,拍着胸口心中暗道:“完啦完啦,國公爺的小病被我治成癔症了。”
侯玄演搖了搖頭,說道:“朽木不可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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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中,一個僻靜的小院裡,桌上擺着一個香爐,淡淡的香氣安神醒腦。三個人坐在桌前的蒲團上,霧氣嫋嫋中,越發顯得他們跟道觀中的三清一樣。
其中一個赫然是已經被逼退出內閣,致仕還鄉的劉中藻,還有兩個人身份也了不得,有文淵閣大學士張煌言,還有同樣致仕的路振飛。三個人中兩個是當朝的重臣,一個是致仕的首輔,都是大人物。而且三個人無一例外,都是隆武帝欽點的大學士。
劉中藻抿了一口茶,說道:“侯玄演扶持女帝一事,已經傳了出去,沒想到只是在民間引起一些風波,就被當做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路振飛被侯玄演從內閣逼退之後,短短半年鬢髮皆白,他的眉角一挑,沉聲說道:“如今早就不是當年的大明朝了,百官皆出自姓侯的手下,哪還有半點風骨。更爲可笑的是,連匠人、郎中這些賤籍都可以堂而皇之的爲官了,簡直是荒唐透頂。聖人傳下的禮法,到了如今還剩了什麼?若是再這樣下去,過上個十年八年,天下還有幾個讀書人?”
“侯玄演雖然權勢熏天,但是還沒到扶持女帝而無人反對的地步,我看還是我們的手段過於柔和了。民間雖然傳的沸沸揚揚,但是朝野無人相信,都以爲是謠言。若是想揭露這樁驚世駭俗的罪行,我看還要用些強硬的手段。”
張煌言心中糾結,憂心忡忡地說道:“萬萬不可,越國公正在北伐,已經打到了徐州,就算是天大的事,我們也可以在北伐之後解決。這個時候我們在江南揭發他,豈不是便宜了滿洲建奴。”
路振飛站起身來,晃着手指獰聲道:“玄著,你糊塗啊!滿清禍患雖大,現在已經不足爲懼,江南的勢力比之滿清不知道強上多少。而侯玄演的所作所爲,已經禍害到國家的根本,孰重孰輕還需要多說麼?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將一個好好的大明朝改姓侯麼?”
劉中藻也幫腔道:“沒錯,詩書禮儀不存,那我們和韃子便沒有什麼不同。侯玄演雖然是漢人,但是一旦他繼續這樣損毀禮法,跟蠻夷沒什麼兩樣。士子不存,則道德崩塌,天下將不亡而亡!
現在侯玄演看似根基牢穩,手下都是他提拔的年輕官員。但是他卻沒有想到,這些官員雖然對他有些忠心,但是他們背後的宗族勢力,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沒有撕破臉皮之前,一切都好說,要是真的撕破了臉皮,誰勝誰敗還不好說呢。”
張煌言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彎腰道:“兩位老大人所言,俱有道理,但是越國公縱有百般不是,他的那句‘北伐比天還大’,是晚輩真心贊同的。滿清禍亂中原,生民慘遭塗炭,我們若是在背後勾心鬥角,那麼漢統何時才能恢復?”
路振飛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張煌言轉身推門離去。
出了院門,張煌言回頭一看,沒有人出來挽留他。張煌言不禁有些惱怒,但是也有些慶幸,他根本不想和房中兩個人共謀大事。你們看不起我張煌言,真以爲沒了我你們能做成什麼事。越國公扶持女帝雖然大錯特錯,但是北伐卻少了他不行。別的不說,就是那幾員虎將人人手下十餘萬精兵,回師南下誰人能擋。
想到這裡,張煌言加快了離開的步伐,但是眉頭皺的更深了。難道真要奉一個女孩兒爲帝,那將來的帝嗣何出?在他看來唯一的辦法,只能和侯玄演妥協,將來北伐成功,再從藩室中則一個品德好的爲帝。
先皇靈前,侯玄演的那番話再張煌言的腦中響起,他心中有些理解越國公扶持女帝的行爲了。
“我早就說了,這個人難成大事,他已經被侯玄演給矇蔽了。”路振飛氣沖沖地說道。
劉中藻給他續滿了茶水,笑道:“你也稍安勿躁,這個人你還不瞭解麼?他就是不肯幫我們,也斷不會出賣我們。我們要成大事,多他一個是錦上添花,少他一個也無傷大雅,你又何必動怒呢。”
劉中藻和路振飛都是江南大儒,又是久在朝中的高官,門生故吏遍佈江南。他們在江南的底蘊,甚至比侯玄演還要強。再加上侯玄演的商稅政策和鹽礦政策,雖然使一大羣思想開明的商人賺的盆滿鉢滿,但是卻得罪了那些死抱着傳統模式的士紳。這些人損失慘重,而且還在不停地喪失自己的財富。新的勢力的崛起,無可避免地會威脅到舊的既得利益者,碰撞和廝殺隨之而來。從這個層面來說,劉中藻、路振飛看似是倒侯的首腦,也不過是某些人手中的棋子罷了。
劉中藻正是有了這些倚靠,纔會說話這麼自信,他相信一個沒有侯玄演的江南,阻礙不了他們。
侯玄演的手下就算再忠心,有了宗族的羈絆,再加上侯玄演本人又不在,在朝中掀起鉅變又有何難?最重要的是,他們確切地知道侯玄演一個大把柄,景祐帝朱琳灝是女孩兒,在劉中藻和路振飛看來,這件事足以將侯玄演置之死地。
經過劉中藻的勸慰,路振飛臉色稍緩,問道:“說起來,宮裡的那條線怎麼最近沒有傳出話來,會不會是暴露了?”
劉中藻哈哈一笑:“宮中就一個王祥年,這個閹人和一根木頭有什麼區別,你就放心吧。”
路振飛一聽,大感有道理,王祥年在幾次大事中的表現,確實還不如一根木頭,這才放下心來。
劉中藻嘆了口氣,說道:“說起來,要是侯玄演在金陵,還真說不好這次咱們能不能鬥得過他。就算是陰謀立公主爲女帝這樣的大罪,我都沒有信心將他一棍子打死,嘉定侯峒曾的這個兒子,是有些可怕的。當初我看他是個可塑之才,實指望他能做一個救時英傑,可惜他還是走上了如今的道路。”
“確實如此,我和侯峒曾是故交,當初他到了福州,我將他請到家中,勸他放下私人恩怨,啓用陳子龍。誰知道這廝油鹽不進,執意要將陳子龍發配吳江縣爲縣令。陳子龍後來走上弒君的道路,侯玄演難逃罪責。”
大事臨頭,兩個人卻優哉遊哉地清談起來,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誠不欺我。
兩個人閒聊一陣,這才湊着腦袋,商量起具體的事宜來。論實幹能力,錢謙益陳子龍比這兩個人強太多了,到了晚上他們兩個還沒有定計。此時連夜趕到的徐元寶,已經到了金陵城下。
前來迎接他的,正是潛象營的統領洪一濁。潛象營每天的大小事務,堆積得跟山一樣,平時洪一濁極少出來應酬。但是今天不同,迎接的這個小胖子可是當初一起從死人堆爬出來的,是過命的交情。
洪一濁聽見遠處馬蹄聲響起,迎了上去笑吟吟地等人故人到來。身邊的探子們見自家統領難得露出正常人該有的神情,大感好奇。
“無量天尊,元寶,許久不見你是越發的圓潤了。”洪一濁打趣道。
徐元寶臉上稚氣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另類的沉穩,當初那個掄着狼牙棒,專愛砸人腦袋的小胖子,已經從仇恨中走了出來。這麼久的江浙鹽礦使的生涯,讓他變得有些油滑,畢竟天天都在跟奸商鬥智鬥勇。
“哈哈,這次大哥總算是發了發善心,把我調到秦淮河來享福來了。小道士,有酒沒有,我和我的弟兄都餓着肚子來的。”徐元寶帶來的人,大多是松江水師的精兵,是他姐夫派來護送他到金陵的。此時都好奇地看着傳說中的潛象營的統領,出乎意料的是看上去竟然一點都不嚇人。
“享福?你想多了,這次能不能熬過去,還不一定呢。”
“那我可得多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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