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爸又沒在家?”

“他啊,還在飯店裡,忙死了”,母親從微波爐裡拿出剛剛轉熱的紅燒肉,“你快點吃。

齊銘剛在飯桌邊上坐下來,手機就響了,齊銘起身去拿手機,李宛心皺着眉頭寵溺地責怪着“哎喲,你先吃飯好伐,不然又涼了呀。”

齊銘翻開手機蓋,就看到易遙的短消息。

易遙聽見開門聲,擡起頭,看見齊銘換了軟軟的白色拖鞋站在他家門口。他伸出手朝向自己,手臂停在空中,他的聲音在黃昏裡顯得厚實而溫暖,他衝易遙點點頭,說,先來我家吧。

易遙擡起手,用手背擦掉眼眶裡積蓄起來的眼淚,從地上站起來,揀起書包朝齊銘家門口走過去。

換了鞋,易遙站在

客廳裡,因爲衣服褲子都是溼的,所以易遙也不敢在白色的布藝沙發上坐下來。

齊銘在房間裡把衣櫃開來關去,翻出幾件衣服,走出來,遞給易遙,說,你先進去換上吧,溼衣服脫下來。

李宛心自己坐在桌子邊上吃飯,什麼話都沒說,夾菜的時候把筷子用力地在盤子與碗間摔來摔去,弄出很大的聲響來。

易遙尷尬地望向齊銘,齊銘做了個“不用理她”的手勢,就把易遙推進自己的房間,讓她換衣服去了。

易遙穿着齊銘的衣服從房間裡出來,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齊銘招呼着她,叫她過去吃飯。話還沒說完,李宛心重重地在嘴裡咳了一口痰,起身去廚房吐在水斗裡。

齊銘回過頭去對廚房裡喊,“媽,拿一副碗筷出來。”

易遙倒吸一口冷氣,衝着齊銘瞪過去,齊銘擺擺手,做了個安慰她的動作“沒事”。

李宛心回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拿出來,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低着眼睛自顧自地吃着,像是完全沒聽到齊銘說話。

齊銘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起身自己去了廚房。

出來的時候,齊銘把手上的碗和筷子擺在自己邊上的位置,對易遙說,“過來吃飯。”

шωш★ тт kan★ c o 易遙看了看李宛心那張像是刷了一層糨糊般難看的臉,於是小聲說,“我不吃了,你和阿姨吃吧。”

齊銘剛想說什麼,李宛心把碗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你們男小夥懂什麼,人家小姑娘愛漂亮,

減肥懂伐,人家不吃。你管好你自己吧,少去熱臉貼冷屁股。”

易遙張了張口,然後什麼都沒說,又閉上了。她把換下來的溼淋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塞進書包裡,一邊塞,一邊把衣服上還殘留着的一些水草扯下來,也不敢丟在地上,於是易遙全部捏在自己的手心裡。

李宛心吃完,坐到易遙邊上去,易遙下意識地朝旁邊挪了挪。

李宛心從茶几上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打開,

新聞聯播裡那個冰冷的男播音員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來。

“怎麼不回家啊?”李宛心盯着電視,沒看易遙,順手按了個音樂頻道,裡面正在放《兩隻蝴蝶》。

“鑰匙忘記帶了。”易遙小聲地回答。

“你媽不是在家嗎?剛我還看到她。”李宛心把遙控器放回茶几上,用心地聽着電視裡庸俗的口水歌曲。

“可能出去買東西去了吧。”易遙不自然地用手扣着沙發邊上突起的那一條棱。

“下午不是來了個男的嗎,有客人在家還出門買什麼東西啊?”李宛心似笑非笑地咧開嘴。

易遙低下頭去,沒再說話了。

過了會兒,聽見李宛心若有若無地小聲唸了一句,“我看是那個男的來買東西了吧。”

易遙擡起頭,看見李宛心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心裡像是漏水一般迅速滲透開來的羞恥感,將那張臉的距離飛快地拉近。

拉近。再拉近。

那張臉近得像是貼在易遙的鼻子上笑起來,甚至像是可以聞得到她嘴裡中年婦女的臭味。混合着菜渣和廉價口紅的味道。

易遙突然站起來衝進廚房,對着水斗劇烈地乾嘔起來。齊銘突然緊張地站起,正想衝進廚房的時候,看到了母親從沙發上投射過來的銳利的目光。齊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有多麼地不合時宜。

齊銘慢慢坐下來,過了幾秒鐘鎮定下來,擡起臉問母親,“她怎麼了?”

李宛心盯着兒子的臉看了半分鐘,剛剛易遙的行爲與兒子的表情,像是一道有趣的推理題,李宛心像一架攝象機一樣,把一切無聲地收進眼裡。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怎麼知道,噁心着了吧。這年頭,噁心的事兒多了。”

城市的東邊。更加靠近江邊的地方。

從江面上吹過來的風永遠帶着溼淋淋的水氣。像要把一切都浸泡得發黃發軟。

接近傍晚的時候,江面上響着此起彼伏的汽笛聲。

顧森西把車速放慢,靜靜地跟在顧森湘旁邊騎。風把他的劉海吹到左邊,又吹到右邊。

“頭髮長啦。”顧森湘回過頭,對弟弟說。

“恩。知道了。那我明天下午去理髮。”顧森西回過頭,露出牙齒笑了笑。

紅燈的時候兩個人停下來。

“姐,你今天怎麼那麼晚纔回家啊?”

“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說是新的數學競賽又要開始了,叫我準備呢。”顧森湘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

“真厲害啊……”顧森西斜跨在自行車上,把領帶從襯衣上扯下來,隨手塞進口袋裡,“這次肯定又拿獎了吧。”

顧森湘笑了笑,擡起手腕看了看錶,說了句“啊這麼晚了”,然後就沒說話了,焦急地等着紅燈變綠。

騎過兩條主幹道,然後左拐,就進入了沒有

機動車的小區。

騎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顧森西突然想起來,“哦,昨天媽媽的那個杯子不是摔壞了嗎,要去幫她再買一個嗎?”

“哦對哦,昨天摔碎了。”

“姐……我身上沒錢。”

“好,那我去超市買,你先騎回家,免得媽等急了。”

顧森西點點頭,用力蹬了兩下,車子就一個拐彎看不到了。

顧森湘看着弟弟笑了笑,然後掉過龍頭往小區邊上的超市騎過去。

顧森西掏出鑰匙,還沒來得及插進鎖孔,門就突然從裡面拉開來。

是媽媽打開的門,她急迫的表情和那半句“哎喲怎麼現在才……”在看到門口是顧森西的時候迅速地垮了下去,她把頭探出門外朝走廊裡看了看,然後回過身來,皺着眉問顧森西:“你姐姐呢?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姐姐在後面,”顧森西彎下腰換拖鞋,“馬上就到。”

他走進

裡,把書包從肩膀上卸下來,朝沙發上一扔。

“回來啦,”父親抽着煙從房間裡出來,“那快來吃飯。等你們兩個,還以爲你們有什麼事呢。”

桌子上擺着平常的幾道菜,不算豐盛,卻也不簡單。

顧森西摸摸肚子,拿起碗朝嘴裡扒飯。

父親從櫃子裡拿出那瓶喝了一個月都還沒喝完的白酒,倒了一小杯,也坐下來,夾了一顆鹽水花生。

母親從門口回過頭來,皺着眉頭說:“你們兩父子,餓死鬼投胎啊。湘湘還沒回來呢。”

顧森西沒接話,低頭繼續吃着。

父親“呵呵”地打着圓場,“沒事沒事,又沒外人,你也過來啊,先吃着。森西估計也餓了。”

“就你餓,別人都不餓!就你沒吃,別人都吃了!”母親背過身去,站到門外張望着,沒頭沒尾地丟這麼句話過來。

顧森西停下手中的筷子,他在想這句話是對誰說的。

走廊裡傳來電梯到達的“叮”的一聲,然後電梯門打開來,顧森湘朝家門口走過來。

母親趕緊兩步迎了上去,抓着手一連串的“哎喲湘湘啊,你怎麼晚回家也不說一聲啊,女孩子家的,這多危險啊,你又不是森西……”

顧森西在廳裡吃着飯,也沒停下來,但耳朵裡卻一字不漏傳進了母親的話。

父親“嘿嘿”地笑着,朝森西碗裡夾了一塊紅燒肉。

顧森西擡起頭,朝父親咧開嘴燦爛地笑了笑。然後他站起來,朝門外喊:“姐姐,快進來。”

森湘坐下來,母親關好了門,剛在桌邊坐下,馬上起身去了廚房。森湘回過頭喊:“媽,你還幹嘛呀,過來吃了。”

廚房裡傳出母親“就來就來”的答話。

之後,母親端着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盤子出來,放到桌子上後,看清楚了裡面是兩條鯉魚。

“來,趁熱吃啊,剛一直放在鍋裡熱着,一直等你回來啊,就怕冷了。”顧森西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小會兒,然後伸向了那盤白灼藕片。

顧森湘皺着眉看了母親一眼,然後伸筷子夾起一大塊魚肚子上的肉放到顧森西的碗裡。

顧森西擡起頭,嘴裡還嚼着飯,含糊地“呵呵”笑着,說,“姐,你自己吃,不用給我夾,我自己來。”

“你當然知道自己來。你只知道自己來!你看姐姐多向着你……”坐對面的母親憋着嗓子。

“媽!”顧森湘從桌子下面輕輕地踢了下母親。

顧森西低頭往碗裡扒着飯。沒說什麼。

吃完飯,顧森湘站起來要幫着收碗,被母親嚴厲地拒絕了。理由是“放在這裡不用你收,我會收,你進房間看書去”。

顧森湘點點頭,朝房間走去,走到一半想起來,拉開書包,掏出買的杯子,“媽,剛回來的路上買的,你的杯子昨天倒水的時候不是摔碎了嗎。”

母親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伸過去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杯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回過頭看到坐在沙發上把長腿伸在茶几上的顧森西,臉立刻垮了下來。她對着顧森西說:“果然人家說得沒錯,女兒就是媽的貼身寶,要多暖心有多暖心,不像生個兒子,哪兒能想得到媽……”

“那您現在送我去泰國啊,現在還不晚。”沙發那邊顧森西沒頭沒腦地接過來一句。

“你!”母親深吸一口氣,一張臉一瞬間就漲紅了。

“媽!這杯子是森西叫我買的,我根本沒想起來,是森西提醒我的。他身上沒錢,才叫我去買。您別有事兒沒事兒就亂數落人啊……”

“哎喲你就別護着他了,他能想得起來?他整天能想得起一件正事兒我就每天掃祖墳去。”母親轉身進了廚房,嘴裡念個沒完。

“媽……”顧森湘還想跟進去,話出口,就被顧森西打斷了,森西朝她咧開嘴笑了笑,說,“別理她。你快看書去。”

顧森湘走到他面前蹲下來,心裡像是被人用檸檬汁澆了一遍。

弟弟伸過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握起來。

顧森西看半天蹲在自己面前的森湘沒反應,低下頭去看她,她擡起頭,眼圈有點發紅。

森西伸出食指在她下巴上挑了挑,說,“美女。”

“帥哥。”顧森湘輕輕地笑出來,擡起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這是顧森西發明的無聊的遊戲。

而遊戲的結束總是顧森西伸出手指,做出個做作的POSE,然後說,“唉?你認識我?”

但今天顧森西換了新花樣,他做作地撩了撩劉海,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顧森湘唰得站起來,拿沙發靠墊砸過去,一連砸了七個。然後轉身回房間去了。

顧森西把靠墊從頭上拿下來,咧開的嘴角慢慢收攏,笑容消失在日漸銳利的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