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芋和曲恆還是忙碌在花房,他們默契地不提那天發生的事,甚至可以當作它沒存在過,只除了他。

他像不散的陰魂,每天準時報道,即使沒人理他,他依舊怡然自得,默默地跟在她身後,默默地注視她幹活,看她修剪每一盆花枝,看她套好每一個袋子,等她回身將泥蹭在他褲角。他一直等她跟自己說話,說你可以走了,說你來幹什麼,說我不是她,你別浪費功夫!只是從那天起她就不再同他說話。

他固執地跟在她的身後,沒人理他,只當他是她的尾巴,無人問津的尾巴。

然而他還是比不過時光,時光都穿梭了70天,他也沒換來她一句話,他還是尾巴,被人漠視的尾巴。

終於他按耐不住,對她的冷漠痛徹心扉,將他碩大的身軀堵在她的眼前,又將趕來幫忙的曲恆掄到一邊,眼神灼灼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等着她問,或是說滾開,可她沒有。

只側了側身越過他去,一眼都沒看他。

他回身拽住她,對着她背部柔美的曲線說:“我買花!”他愣是把一個普通的句子說得愛語般纏綿,他都不抱希望的,可她竟給了迴應,“買什麼花?”

他有了喜悅,“海芋,我買海芋!”

“不賣!”

他抽出錢固執地伸過去:“我出雙倍……十倍的價錢。我買海芋!”

“是不是買了花,你就不再騷擾我們?”她的平靜令他挫敗無力。

“是不是賣給你花,你就不再出現?”

“是不是你的目的達到,你就可以還我們寧靜?”

“是不是你要的人說記起你,你就不再這麼瘋狂?”

“是不是我承認是你口中的穆晚,你就以爲你的愛可以回來?”

“你以爲你是上帝嗎,你以爲你總會心想事成嗎,你以爲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你曾經犯的錯嗎,你以爲你口口聲聲說的愛就能救贖你自己嗎?”

看着越說越激動的海芋,他覺得她真的是他的穆晚了,“穆晚……穆晚……對不起……”

“陸先生,我不是穆晚!我叫海芋,我是沒了以前的記憶,我是忘了我曾經是誰,我甚至不記得你所說的所有的愛恨,如果你認爲我是她,那我想代她問問你。既然那麼愛她,爲什麼傷害她?”

陸景年默默地看着她,無言以對。

“如果我就是穆晚,既然我已不再愛你,也不再恨你,請你淡出我的人生,我想走一段沒有你的路,請不要再進來,我想失憶前的穆晚也是這麼想的!”

她的話像一根根釘子一下下砸進他的心裡,噗噗地噴着血,那疼痛就堵在喉間咽不下,吐不出,他連一句疼痛的呻yin都喊不出,就那麼生生地忍着,直到一口血涌出喉嚨,噴在他的腳下。

他怕嚇到她,轉身蹭去嘴角的血,回身望她,“那賣我花吧……兩盆海芋!”

海芋似乎並沒從剛剛的憤怒中恢復過來,呆呆地看着曲恆抱過花盆遞到他手上,而後收錢。他轉身離開,步履沉重。

他沒再回頭,沒再瀟灑轉身,沒再揚起嘴角,沒再凝眸一笑,就那樣走出她的視線,海芋剛剛積聚的勇氣一瞬間用完,沒來由得涌上一股悲傷,她趴在膝頭失聲痛哭,像迷路的孩子。淚水如決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陸景年點燃最後一根菸,細細吮吸,車子轉彎時他最後望了一眼花圃,眼角的一顆淚甩落風中,沒了蹤跡。

我該再去哪裡尋你呢,穆晚,夢裡嗎,風裡嗎,抑或我的心裡。

愛情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呢?某位暢銷書作家曾給出過這樣的答案:愛情是從希望開始的。第一次遇上你,你在我心裡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穆晚在陸景年心裡燃起火光,是在巴黎一個既不浪漫也不溫馨的夜晚。

那夜,他走在燈火通明的塞納河邊,路過的盡是一片熱鬧繁華,只有他晦暗孤獨的身影淹沒在巴黎喧囂綺麗的色彩中。

他手插口袋,漫無目的地走着,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 ,彷彿置身於時光飛逝的渦旋里,除了自己是靜止的,一切都以他無法控制的速度飛逝而去。時光和人生都無情地拋棄了他。

人生原來如此諷刺,誰能想到不過幾個小時,他曾賴以存在的世界已然傾塌,所有華麗的泡沫在虛幻的空中一個個破滅,失望、怨恨、委屈,所有以前不曾出現的負面情緒,在這個美好而綺麗的夜晚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就在剛剛他見到了自己的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

十五年年來他從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若非親眼所見,他都以爲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

母親是不知道的,倘若知道,他不敢想象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父親在外雖風言不斷,但捕風捉影的事總是無法讓人信服。 混跡商界久了,總有這樣那樣的流言蜚語,然而他的父親陸繼鳴一直是個保守自律的男人,從不曾讓他和母親失望。

況且母親是那般愛他。

也許她不會知道,他的心早已偷偷給了另一個女人,而且還隱瞞了他們這麼多年年。

兩旁不時有行人走過,低聲談論着某個盛大時裝展的消息。

陸景年無暇關心其他,此時此刻的他失去往日叱吒商場的雷厲風行與果斷,既不想回酒店,更不想回國去面對在他心中早已道貌岸然的父親,只是茫然地立在這,看風景如畫,聽異國歌聲。

他背對塞納河,面向繁華的大街,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煙來。閃爍的火光中,他深邃的眉眼斂去鋒芒,慵懶與倦怠爬上眉間,曾貴氣儒雅的面容又憑添了一絲憂鬱的性感。

人生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只不過或早或晚而已。

曾令人豔羨的父母堅貞的愛情佳話,此時看來不過是一場騙局,而他竟也是局中之人。

什麼真情,什麼忠貞不渝的愛情,都不及他支票上的小數點來得可靠。

去它狗屁的愛情吧!他曾引以爲傲的父母的愛情死了,他的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