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實爺孃死的早,家裡也沒有其他親人。沒爹沒孃的孩子在大人眼裡可憐,在孩子們眼裡就是被欺負的對象。
高老實在莊裡人印象裡有一個無法磨滅的形象,就是每次捱打時,他會主動躺倒,雙手抱頭,雙腿蜷縮到胸前。
有時莊裡四、五歲的娃娃也欺負他。娃娃說:“老絲(實),贊(站)好了。”
高老實也會乖乖站在那裡不動,任人在他身上捶打。
有人見他可憐,給個煎餅。他谷堆在路旁吃,幾個孩子圍過去,衝他煎餅吐唾沫。老實也不敢躲,含着淚把帶着口水的煎餅嚥下去。
莊裡人大人見了,會狠狠斥責欺負他的孩子。但是誰會天天看他會不會被人欺負呢。
即使被人欺負了,高老實也沒地方說理,往往也自己扛了,儘量不招惹其他孩子就是。
如此高老實從小就養成老實的性格。“老實”成了他的名字,時間一久倒是他的真名被人們忘記了。
平時就是靠莊裡人救濟,給別人家乾點活,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過活。他表面上還是樂樂呵呵,實際總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了一頭。
生活的磨難讓他從很小就開始懂事。小時候的高老實還是比較開朗的,稍大點開始打短工,自己養活自己。他爲人老實本分,幹活肯賣力氣,也頗能博得了莊裡人的好感。
經常有嬸子大娘半開玩笑的說:“老實,好好幹,長大了給你說個婆娘。”
老實也只是嘿嘿的笑,經常自嘲說:“俺可不找婆娘,這樣就很好,自己吃飽了一家人不飢困。”
自嘲歸自嘲,白天還好過,到了夜裡就自己一個人時,那種孤獨寂寞感隨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難熬。
越覺得難熬,就越睡不着。
高閣莊的夜對別人來說是安靜的,高老實卻經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每月的十五晚上,子夜時分遠處總是傳來牛的叫聲。寂靜的夜裡那叫聲由遠及近,很響亮,彷彿就在門口外邊。聲音是藍色的,連着天。星星都被震動了,隨着牛的叫聲眨啊眨的。
傳說是牛山上被鎮壓的神牛在望月嘆息,思念天上神仙般的日子,也在思念那美麗的姑娘。
高老實經常想象出,身上壓着巨石的那頭神牛倔強的擡着頭,鼻孔裡吸着乳白色的月光,喉嚨裡發出悠長而悲傷的淡藍色聲音,一直衝向天空,延綿不絕。
他仔細傾聽時,那叫聲又會被身邊院子裡,連成一片宏大的蛐蛐和螻蛄等的叫聲淹沒。
某一天夜裡,一個奇怪的聲響,在高老實將要睡着的時候響起來。先是連聲的“啊……”最後是“嗷”,聲音尖銳刺耳。
這聲音又淹沒了蛐蛐和螻蛄和不知名小蟲兒的叫聲。
高老實不清楚那是什麼聲音,但那聲音一起,他心裡就開始荒蕪,長滿了野草。這聲音響起時,蓋過蛐蛐和螻蛄的叫聲。
從此這個聲音覆蓋縈繞在整個夜晚的村莊。覆蓋了整個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夜晚。
聲音是從高十六家方向傳過來的。
白日裡,經常有女人逗高十六家那個頭腦有點兒毛病的女人。
有女人問她:“你家晚上殺豬呢?怎麼那麼大聲?”
她說:“誰說的?沒有。俺家就一頭老母豬,誰捨得殺了吃肉?”
有女人問:“万俟鐵匠去給你家換牀腿了,結實嗎?”
她說:“沒有換呢。他是鐵匠,俺家牀上木頭的,爲啥要換鐵牀腿?”
有人說:“你是螻蛄託生的嗎?白天不出聲,晚上叫的那麼歡實。”
她說:“不是。”
有女人悄悄告訴她說:“狗叼骨頭就不叫,實在不行你也咬根骨頭吧。”
衆女人都笑。
到了晚上那嚎叫聲依舊刺耳。
高老實終於忍不住衝女人們大喊:“不是這樣的。你們都是,都一樣。”
衆女人看看高老實,又相互丟眼色,然後嘻嘻呵呵的竊笑起來:“沒想到這老實孩子居然懂事了。”
老實心裡有一堆乾柴,聽到燥熱的聲音就能着火。當火燒起來時,自己整夜難以入眠。
他爬起身往外邊走。深夜裡,那些能叫出名或說不上名的蟲兒,會組成五顏六色的合唱,織成一張聲音的網。
走着走着,蟲鳴蓋過那騷浪的氣息,他就會漸漸走的輕鬆。月光裡一片如水的清明會照進他心裡,腳步就輕快起來,連呼吸也順暢了。
有時他的腳步聲會驚醒睡夢中的狗。莊裡的狗會發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種是血色的,聲音宏大暴力,對他充滿不耐煩和敵意。都說好狗護三鄰,其實這些惡狗和人一樣勢利,不就是他高老實貧窮穿着不得體,不被莊裡人待見嗎,便被它們這幫狗東西也看低了。
遇到這些勢利的狗,他轉身就往相反方向走。遠離這些看人低的狗東西。反正他也漫無目的走,走到哪裡都無所謂。
另一種聲音則是淡黃色的。聲音不大,尾音悠長和緩,暖暖的,彷彿微風拂過臉頰,像是朋友之間打招呼一般,敘舊一般。
遇到這樣的狗,老實就會衝聲音方向呲牙無聲的笑笑,揮揮手,算是和它們打招呼,繼續往前,沒有目的的走。
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深夜是濃稠的。
就像甄秀才的書法,墨跡一團團的,濃濃的化不開。
就像是淄河裡的水,黑的看不出深淺。
高老實伸手抓取距離他最近的一把夜色,捧在手裡時,像清涼的水珠從指縫裡滴落,也是無色清澈透明的。
黑色夜的輕柔和潤溼是觸手可及的。
他張開手臂,張大嘴巴,大口的呼吸。
濃黑的夜氣會和老實融合在一起,慢慢變成了他的觸手和翅膀,他成爲夜的一部分。
一切都那麼寧靜祥和舒暢。
他和黑夜融合,黑夜也成爲他身體的一部分。
從那時起,他開始感受高閣莊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一切。
他輕飄飄行在黑暗裡,像魚一樣浮游在大街小巷,圍着村莊一圈一圈的轉。
從夏天轉到秋天,從秋天又轉走了冬天,由冬天慢慢轉到春天。
看着謝了杏花,開了桃花,在牆角荼蘼花再次飄香的夜裡,暑氣推開各家的窗戶,就像是睜開的黑洞洞的眼睛,注視夜晚的一切。
而開着的窗戶裡面發生的事折磨着高老實。他又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