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下,淤泥裡。
李迪前後衣襟塞在了腰間的腰帶裡,光腳站在一塊木板上,指揮着禁軍將士們,在收殮那些被洪水衝擊到了汴京城城牆下的屍骸。
他雙腳上沾滿了泥漿,卻渾然味覺,惱怒的喝斥着那些站在木板上不肯下淤泥裡的禁軍將士。
喝斥了許久,見有些禁軍將士仍舊不肯下淤泥,他就先邁入到了淤泥裡。
李迪一個參知政事,尚且不顧危險,不顧骯髒,在淤泥裡走來走去。
其他的將士們,背後縱然有通天的背景,也得放下身段,進入到淤泥裡。
城牆下的淤泥並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只到膝蓋處。
城牆兩丈開外,那就深了。
有禁軍將士去試了試。
差點沒埋進去。
那裡是護城河的位置,淤泥最深的地方,可以達到一丈。
李迪大罵着,讓禁軍將士們別不知死活的去拿命冒險。
只讓他們清理城牆下的屍骸。
一具具的屍骸被從淤泥裡拽出來,然後放在木板上,在順着木板劃出去。
最終堆積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座屍山。
屍山堆積在一起後,李迪就讓人提着猛火油,倒在上面,就地焚燒。
浮屍無論是送進城,還是在城外久放,都有可能引起瘟疫。
所以只能就地焚燒。
大火從燃起了那一刻起,就沒熄滅過。
李迪拽着寇季,站在屍山不遠的位置,讓他眼睛睜的大大的看着。
“你若是安置不好那些流民,到時候堆積起來的屍山,只會更加龐大。”
李迪僅僅的拽着寇季的胳膊,聲音略帶顫抖的叮囑。
寇季盯着那在火焰中迅速燃起的臉頰、屍骸,強忍着嘔吐的衝動,臉色慘白的道:“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李迪拽着寇季的胳膊用力的幾分,道:“老夫知道你有本事,你祖父也知道,王曾也知道。我們知道你敢立軍令狀,就一定有辦法安置那些流民。
可我們在朝堂上依舊想阻止你,你知道是爲什麼?”
“嘔~”
寇季猛然彎下腰,狂吐了起來。
直到把肚子裡的東西吐空了,吐出了酸水,才臉色慘白的仰起頭。
眼睜睜的看着浮屍被燒焦了,燒化了,變成了焦屍、屍油,他真的有些接受不了。
雖說此前在保州的時候,他也曾火燒遼軍。
但那個時候他坐在城門樓子,耳聽着城外的慘叫,卻沒去看城外的慘狀。
現在不同,李迪拉着他,非要讓他看。
他不僅要看眼前的慘狀,還得回答李迪的問題。
“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寇季聲音低沉的說。
李迪追問道:“爲什麼?”
寇季乾嘔了一聲,道:“你們怕我肆意妄爲,最終釀成這種慘劇。”
李迪狠聲提醒道:“不是慘劇!是草菅人命!”
“對!草菅人命!”
寇季被迫重複了一句。
李迪指着燃燒的屍山,問道:“你若處理不好流民,他們就是這個下場。現在,你還敢去安置流民嗎?”
寇季強忍着嘔吐的衝動,疑問道:“爲什麼不呢?”
李迪瞪起眼。
寇季坦然道:“流民交給我,我處理不好,或許會出現屍山。若是交給了朝中其他官員,那就不是屍山能夠擋得住的了。
王相昨日說過,歷來朝廷處理流民,幾乎都是十存其一。”
李迪聽到這話,氣的渾身直哆嗦。
他不是在生寇季的氣,而是在生朝廷裡那幫官員們的氣。
他氣那些官員們不作爲,沒有好辦法能讓流民全部活下來。
也氣自己沒有好辦法能拯救所有流民。
在他心裡,那些流民沒有死於洪水,那就是上天的恩賜。
是上蒼讓他們活下來的。
可若是因爲朝廷安置的不夠妥當,那就是人禍。
天災面前,他無能爲力。
但是人禍,他始終覺得,是可以避免的。
李迪氣的渾身哆嗦,嘴上卻沒饒過寇季,“老夫就在你背後盯着,盯着你安置那些流民。若是那些流民死的太多,老夫就用朝笏,敲碎你的腦袋。”
寇季聽到這話,不樂意了,“李爺爺,你這就有些不講理了。”
洪水過後,那些流民們流離失所,長途跋涉的趕到汴京城,一路上風餐露宿的,肯定會染上各種各樣的疾病。
所以到了汴京城以後,有些人熬不住了,又或者是重病纏身,必然會死。
寇季又不是神仙,他沒辦法從閻王手裡搶人。
李迪蠻橫的道:“老夫不管,老夫就盯着你,老夫就不講理。”
寇季聽到這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李迪明顯是被城外的屍骸們刺激到了。
所以才如此失態的給他施加壓力。
寇季就這麼陪着李迪,看着面前的屍山化成了灰燼。
當屍油順着淤泥,橫流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的時候,李迪噗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寇季趕忙扶起了李迪,長嘆了一聲,道:“李爺爺,不是說,能當官,能當大官的人,都心如鐵石嗎?”
“老夫沒喝過人血,所以這心,至今都是肉的……”
在寇季攙扶下,李迪站起身,哀傷的說了一句。
寇季緩緩點頭,扶着李迪往汴京城內走去。
走到城門洞子下的時候,李迪僅僅的拽住寇季,眼中微微泛紅的道:“娃兒,你要記住,這人當多大的官,掌多大的權,都不能把那些跟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當成畜生!”
寇季聽出了李迪話裡的分量,鄭重的點點頭,道:“我記下了……”
李迪點點頭,在寇季攙扶下,顫顫巍巍的進了城門洞子。
進了汴京城。
二人並沒有離開。
爲了應對即將涌來的流民,朝廷特地在汴京城的幾處城門口,設立了軍帳。
每座軍帳裡,都有人坐鎮。
每座軍帳背後,陸續有人運送糧食過來。
寇季陪着李迪在軍帳裡坐下以後,就得到了一個不太樂觀的消息。
此番黃河氾濫,受災的地方不只有汴京城,整個開封府內的各縣,幾乎都遭遇了洪水。
開封府外,還有兩州的百姓,遭遇了洪水。
受災的百姓多達三十多萬人。
其中有一部分受災不嚴重的百姓,在當地官府官員們率領下,已經開始災後的重建和安置工作。
對於這些當地官府的官員而言,這可是難得的撈政績的時候,所以很少有人推脫。
但是更多的百姓,在成羣結隊的向汴京城裡涌來。
一場洪水,讓他們變得一無所有。
除了到汴京城裡討一口皇糧吃以外,他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活命的辦法。
“粗略估計,災民有二十萬之多……”
李迪丟下了手裡的文書,痛苦的閉上眼。
寇季聽到這個數字,心頭微微一跳。
二十萬無家可歸的流民的安置問題,可是一個大問題。
汴京城不同於保州。
寇季在保州的時候,可以領着保州的軍民去吃大戶,去搶去奪。
可在汴京城卻不行。
“朝廷給流民劃撥了多少地方,讓他們安家立業?”
寇季追問。
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若是沒有足夠的地方供給流民生活。
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安置這些流民。
李迪聞言,殺氣騰騰的道:“城外的地方,你看中了那塊,就把流民安置在那塊。若是佔了誰家的田產,朝廷回頭自然會有所補償。
若是誰不同意,你來告訴老夫。
老夫親自去找他們。”
很顯然,若是有人在這件事上使絆子,李迪一定會讓他見識見識刀子的厲害。
聽到李迪這話,寇季也就放心了。
寇季對李迪拱了拱手道:“那小子就先下去準備了。”
李迪陰沉着臉點點頭。
寇季出了軍帳,直接回到了府裡。
隨後他召集了劉亨、曹佾、張成、慕崇、錢樂等人商量了一番。
……
兩日後。
慕崇到了寇府,找到了正在拿着圖紙給匠人們講解的寇季。
“寇工部,您要的第一批東西,我們的人已經運到了汴京城外,就在城外的五丈河上停着。只要您一聲令下,東西隨時能送到您指定的任何地方。”
寇季聽到這話,心頭一震。
“好!”
“讓你的人,速速把東西搬到北城門外。到了北城門外,找劉亨,劉亨會告訴你們,把東西放到什麼地方。”
寇季吩咐了一聲。
慕崇答應了一聲,出了門,就去找慕府的管事搬東西。
寇季不由的感嘆,“商人的辦事效率,就是比朝廷快……”
朝廷的賑災糧食還沒有運送到位。
慕崇等人答應寇季的東西,就已經準備好了第一批,並且還運送到了汴京城。
朝廷的賑災糧食,是從距離開封府最近的常平倉裡調過來的。
從朝廷的文書送達以後,一直到今日,依舊沒有運到。
慕崇走後,錢樂、孟惟忠,相繼到了寇府,告訴寇季,他們準備的第一批東西,已經運送到了汴京城。
三人之中,唯有錢樂運送的木料,出現了一點意外。
錢樂的木料走的是水路,是紮成木舟,沿水流下來的。
在運入汴京城的時候被汴河上巡視的水軍給攔下了。
寇季讓人去曹府,給曹瑋打了一聲招呼,水軍痛快的就給錢樂木料運輸隊伍放行了。
寇季要的第一批東西運到了以後,他帶領着府上的匠人,出了汴京城。
經過了兩日的晾曬。
城外的淤泥,已經開始漸漸凝固。
許多淤泥凝固的泥塊,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的大口子,向外翹着泥皮,人踩上去以後,嘎巴嘎巴響。
淤泥雖然凝固了,人走在上面也沒有多少危險,但是車馬卻很難通行。
在淤泥塊上面,隨處可見的是禁軍將士。
他們依照朝廷的命令,在蒐羅城外的那些屍骸。
一個個的浮屍,被從淤泥塊中拽出來,堆成了一堆。
一場場燃燒的大火,在汴京城四處升起。
寇季帶着匠人們,踩着淤泥塊,到了汴京城北城門外。
寇季之所以選中北城門外,有兩點。
其一,北城門外地勢比南城門外高一些,洪水奔流而下的時候,北城門受災遠沒有南城門嚴重。即便是有淤泥,淤泥也沒有南城門外那麼深。
其二,北城門外建有一座皇家園林,所以北城門外周遭的大片土地,皆是皇莊。
佔據了皇莊安置流民,就不需要再因爲田地的問題,跟其他人去扯皮。
寇季等人到了以後,劉亨等人早就到了。
慕崇等人正指示着勞力們在搬東西。
劉亨則帶着人,用一塊塊的青石板,硬生生的在空地上砌出了一片可以放東西的地方。
寇季拽住了劉亨,疑問道:“你從哪兒弄到的青石板?”
劉亨指了指不遠處被洪水侵蝕了一半的瑞聖園。
寇季一臉愕然。
劉亨大大咧咧的道:“瑞聖園建在一個矮丘上,洪水只侵蝕了外牆,裡面也只侵泡了幾個院子。院子裡的青石板被水泡鬆了,一撬就出來了。
反正瑞聖園現在沒人管,我就撬出來先用着。”
寇季聽到這話,哭笑不得,指了指劉亨,卻說不出一句指責的話。
“回頭想個辦法,把此事告訴朝廷,藉着安置流民爲由,免了你的罪責。”
寇季叮囑了一句。
劉亨點點頭。
然後二人就盯着慕崇、錢樂、孟惟仲的人開始搬東西。
劉亨看着慕崇等人手底下的那些勞力們扛着包裹,在淤泥塊上快速的奔走,有忍不住感嘆道:“慕、錢、孟三家辦事,比朝廷還靠譜啊。”
寇季淡淡的道:“很多時候,錢要比命令更管用。”
劉亨側頭看向寇季,疑問道:“怎麼講?”
寇季指着正在指示着勞力搬東西的慕崇道:“慕崇一口氣僱了十一條大船,告訴所有的船老大,誰先把東西送到汴京城,賞黃金二十兩。”
“然後船老大們就爭先恐後的划着船,把東西送到了汴京城?”
“不錯……”
“若是慕崇命令他們呢?”
劉亨發問。
寇季沉吟了一下,道:“或許他們會到的比朝廷的糧食還要晚。”
劉亨長嘆了一聲,道:“朝廷啊……”
他並沒有開口說出朝廷的什麼過錯。
但從他的語氣裡,明顯聽出了他對朝廷辦事效率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