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見向嫣笑容中似乎掩飾了什麼,細思了一下,發現自己並沒有做什麼令人發笑的事情,所以就沒有在意。
寇季、向嫣夫婦,攜手到了正堂。
寇準早一步坐在了正堂正中。
眼前擺着一張桌子,桌上擺放着美味佳餚。
面色陰沉着,一句話也沒說。
待到寇季邁步進了正堂以後,他開口質問道:“王雲升近幾日的所作所爲,是你教的?”
王雲升,正是那位工部侍郎的名諱。
此老非進士出身,乃是已故文正公李昉所薦。
在李昉護持下,一路順風順水,混到了京官的位置上。
李昉亡故後,被人擠去了工部衙門坐冷板凳,然後靠着熬資歷,一路熬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上。
此人對朝廷並沒有什麼大功,但也沒什麼大過。
算是不作爲的官員中的一員。
若不是寇季遷任到了工部,又逼迫他出去做事,估計他能在工部鹹魚到卸任。
面對寇準冷冷的質問,寇季挑起了眉毛,沉吟道:“我只是吩咐王雲升去三司拿回內庭劃給工部的屯田職權,並沒有說什麼其他的啊?”
寇準冷哼道:“他問李諮討要五千貫的湯藥費,是不是你教的?”
寇季一臉愕然。
他確實說過讓王雲升問李諮討要五千貫的湯藥費。
只是他是戲言,大致就是向王雲升表述一個意思,讓王雲升記得敲詐。
尋常的湯藥費,幾貫、幾十貫足以。
王雲升問李諮討要幾百貫的湯藥費,也不是難事。
但他沒想到,王雲升真的一字不漏的照着他的話辦了,非要找李諮要上千貫的湯藥費。
王雲升是腦袋不開竅?
還是故意的?
寇季揣測了一下,覺得王雲升八成是故意的。
他能混到工部侍郎的職位上,縱然無才無能,腦子也必然比一般人好使。
他怎麼可能聽不出寇季話裡的深意。
他必然是故意這麼做的。
有可能是爲了怕耍潑皮的事情玷污了他的名聲,所以才這麼做,想借此把耍潑皮的事情推到寇季頭上。
想通了其中關節,寇季心裡是又好氣又好笑。
暗道王雲升的鬼心眼不小。
只是讓王雲升問李諮要湯藥費的話是他說的,但他卻不打算認下。
王雲升愛惜名聲,難道他寇季就不愛惜名聲了?
他若是不愛惜名聲,還能輪得到王雲升去耍潑皮,輪得到王雲升去賺那五千貫?
有了主意,寇季對寇準拱手道:“回祖父,我從未教唆王雲升問李諮討要什麼湯藥費。”
寇準冷聲道:“那王雲升和李諮今日鬧到了資事堂的時候,在老夫盤問之下,爲何說是你下的令?”
寇季假裝一臉愕然,然後苦笑道:“我怎麼會下如此昏庸的命令。想來是那王雲升心裡怨恨李諮手下的人辱罵了他,所以藉故問李諮討要鉅額湯藥費,又怕祖父您責罵他,故意將此事推脫到我頭上。”
然,寇準怎麼可能聽信寇季的鬼話。
王雲升要是有那個膽子在他面前信口胡謅,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坐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
寇準瞪着寇季,冷哼道:“那到了明日上朝的時候,老夫親自盯着你們三方對質。”
寇季聽到這話,倒也沒慫,反而試探的問道:“那李諮到底有沒有給王雲升湯藥費。”
寇準老臉一黑,哼哼道:“人終究是在三司暈倒的,不論是被氣倒了,還是被打倒的,三司都有責任。李諮作爲三司使,未能管束好下屬,當然得賠賬湯藥費。
不過也沒有五千貫那麼離譜。
老夫作主,讓李諮給了王雲升一千貫湯藥費。”
寇季聽到這話,緩緩點頭。
王雲升碰瓷,得了湯藥費,這在寇季的意料之中。
畢竟這種事情,很難掰扯清楚。
李諮又在理虧的一方,所以他賠償湯藥費是必然的。
寇準心裡卻不痛快,晃着頭,自語道:“有失體統,堂堂朝中重臣……”
寇準實在找不出形容王雲升碰瓷的話。
顯然,寇準覺得王雲升的行爲,有失身份。
若是王雲升藉故問李諮要一個交代的話,那倒是好聽一點。
可王雲升直接開口問李諮要錢,顯得有些下乘。
畢竟,碰瓷要錢和栽贓陷害,是兩個概念。
前者是不要臉,後者是爲了趁機打成某種目的。
前者不堪入耳,後者卻是一種智慧的表現。
“嘭……”
就在寇季暗中盤算,如何讓王雲升一個人認下此事的時候。
寇準一拍桌子,氣咻咻的道:“此風不可漲,若是以後汴京城裡的老者們人人效仿,那豈不是亂了套了。明日老夫就下旨,申明此事。”
寇季疑問道:“祖父打算如何申明此事?”
寇準瞪了寇季一眼,道:“自然是張榜告訴百姓,王雲升之所以暈倒,乃是被三司衙役推搡所致,非……非……”
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寇季趕忙補充道:“並不是在耍潑皮。”
寇準聞言,點點頭,擲地有聲的道:“並非是在耍潑皮,趁機訛錢。”
王雲升要名聲,朝廷也要名聲。
一個朝中重臣,耍潑皮,趁機訛錢,要是傳揚出去,那百姓們還不把滿朝文武當成偷雞摸狗之輩?
所以只能找個藉口,把此事說合理一些。
也不知道那個三司的衙役倒黴,要爲了朝廷的顏面做出犧牲。
聽到寇準說出了這番話,寇季已經有了對付王雲升的辦法。
也不怕明日到了朝堂上跟王雲升、李諮二人對質。
他領着向嫣坐下。
一家三口開始用膳。
寇準夾着一塊醃菜,塞進了嘴裡,一邊嚼着,一邊感慨,“在宮裡吃慣了山珍海味,吃慣了綠菜。如今再嘗這醃菜,別有一番風味。”
向嫣笑盈盈的道:“祖父喜歡,那就多吃點。孫媳讓府上的廚房醃製了不少……”
古人在過冬的時候,可沒有綠菜享用。
所以在過冬的時候,大多吃的都是醃菜。
有夏日裡醃的,也有秋日裡醃的。
冬日裡唯一能吃綠菜的地方,大概只有皇宮。
因爲皇宮裡有一座龐大的溫室,裡面栽種着各色蔬菜,專供趙禎、劉娥等人享用。
偶爾也會分潤一些給朝中一些重臣。
但不會太多。
在冬日裡,能得到宮裡賞賜綠菜,那是一種恩寵的象徵。
據說太宗在朝的時候,有兩位官員職位相當,在過冬的時候,太宗賜給了其中一個官員綠菜,卻沒賜給另一個官員。
另一個官員藉此察覺出了太宗對他的不滿,果斷上書請辭,藉此逃過了殺身之禍。
依照太宗當時的心思,原本是打算給他羅織一些罪名,然後流放沙門島,或者殺掉的。
就是因爲他足夠聰明,從賜綠菜的關節中,察覺出了不對,所以才逃過了一劫,全身而退。
當然了,這只是以訛傳訛的說法。
因爲能混到吃上宮裡綠菜的地步上,那都是朝中重臣。
可寇季至今也不知道那個從太宗手裡逃了一劫的官員的性命。
寇季暗中猜想,大概是某人爲了拔高宮裡賞賜的綠菜的特殊含義,藉此編出的故事。
寇準吃醃菜吃的香甜,寇季卻吃着如同嚼蠟。
他在城外,陪着流民吃糠咽菜,吃了十數日。
如今回到了府裡,吃不上山珍海味,還要吃醃菜,他當然不滿意。
也就是桌上的一盤炒肉和一盤燉肉,勉強能滿足他的胃口。
不然他肯定會在陪着寇準吃過飯以後,回到園子裡再吃一頓。
同時,寇季覺得,他有必要寫一封信給趙禎,讓趙禎送一點綠菜給自己嚐嚐。
吃過了飯,寇季準備回去給趙禎寫信,卻被寇準留下了。
寇準似乎有話要跟他說。
向嫣識趣的告罪了一聲,離開了正堂。
寇準吩咐寇忠,清理了桌上的殘羹剩飯,等到丫鬟奉上了香茶以後,寇準才緩緩開口,“此次安置流民的差事,你辦的不錯……”
寇季坦言笑道:“其實我也是想借着流民之力,謀財牟利,所以才主動搶下了這個差事。”
寇準聞言一愣,長嘆一聲,質問道:“老夫的俸祿不夠你花嗎?”
不等寇季開口,寇準又道:“你是一個官,一個正四品的官,已經算是朝中重臣了,若是外放的話,足以擔當一方封疆。
你應該做的是爲朝廷謀福,爲百姓謀福。
而不是整日裡謀劃那些錢財。
更不是經營那些商賈之道。
說到花錢,老夫從沒見過你花錢。你不僅沒花府上的錢,到了汴京城以後,還藉着商賈之道,爲府上斂財鉅萬。
又在江陵食邑上,營造了鑄錢作坊。
可以說,縱然你以後什麼都不做,你的錢財也會源源不斷的滾滾而來。
只要鑄錢作坊存在,你的兒孫也會有源源不斷的錢財花銷。
既然不愁錢花,也不缺錢花,那你爲何還要一門心思的斂財?”
寇準一席話說完,寇季要開口,卻見寇準一臉凝重。
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意識到寇準可能還有話說,就閉口不見。
只見寇準神色凝重的盯着他,問出了一句足以石破天驚的話。
“你告訴老夫,你斂那麼多的錢財,又不花銷,是單純的喜歡錢財,還是想借着那些錢財……造反?”
寇季愕然瞪大眼,一臉難以置信的道:“祖父,你怎麼會有這種心思?”
寇準盯着寇季,沉聲道:“你的所作所爲,都在往這個方向靠攏,老夫想不生出這種心思,都難。”
寇季微微皺了皺眉頭。
難道寇準知道了交子鋪的作用?
陳琳告訴他的?
應該不可能。
陳琳若是把交子鋪的作用告訴了寇準,寇準不可能任由交子鋪掌管在他手裡。
那是因爲什麼,寇準纔會生出這種心思。
寇季盯着寇準,眼中充滿了詢問的意思。
寇準長嘆一聲,道:“李迪告訴老夫,從保州過來的那些軍民,對你言聽計從。”
寇季皺眉道:“我對保州軍民有恩,在保州軍民衣不裹身、食不果腹的時候,救過他們的性命。一應糧食、布料、田產,都是由朝廷劃撥的。
此事滿朝文武都知道。
我若有事需要保州軍民去做,他們自然得幫我做。”
寇準深深的看了寇季一眼,鄭重的道:“可在他們眼裡,你比朝廷重要,比官家的江山社稷重要。”
寇季聞言,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寇準這句話裡蘊含的是什麼意思,寇季清清楚楚。
保州軍民對寇季言聽計從,甚至只在乎寇季,不在乎朝廷。
寇季若是想要做什麼,只需要振臂一呼。
一瞬間就有無數的死士,衝在他身前,爲他衝鋒陷陣,爲他賣命。
寇季盯着寇準,質問道:“僅此而已?僅僅是因爲保州的軍民,祖父就懷疑我有二心?”
寇準搖頭道:“當然不止這些……還有府上的錢財,江陵的鑄錢作坊,蜀中的三大商賈。府上帳冊上登記的錢財,已經超過了一千多萬貫,遠遠超過了國庫的存錢。
可以裝備起二三十萬的猛士。
江陵的鑄錢作坊,正在不斷的鑄錢,大批量的鑄錢,裡面的存銅,足以購買下江陵一帶四五成的糧食。
此次賑災,蜀中三大商賈,三日之內,就能把你所需要的東西,準時、足量的送到你手中。
這些,難道不夠嗎?”
頓了頓,寇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保州一萬裝備精良的虎字軍,三萬新挑選出來的保塞軍……”
寇季神色凝重的看着寇準。
寇季細細的把寇準的話串聯了起來,發現他起兵的話,真的有點容易。
保州有二三十萬猛士供他驅使,府上的錢財可以讓他裝備起這二三十萬的猛士。
江陵的鑄錢作坊,可以隨時給他提供足夠的糧草。
慕崇三人,可以隨時把他需要的物資,運送到他所需要的地方,速度還非常的迅速。
也就是說,只要有足夠的財力做支撐。
他可以領着着二三十萬的猛士,把大宋捶打一遍,不需要擔心糧草、不需要擔心輜重。
當然了,這只是理想化的狀態。
掀翻大宋真的容易的話,遼國、西夏,早就把大宋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