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白遠比寇季果決,同樣是賭上仕途,張知白果斷乞骸骨,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似張知白這等,馬上有機會補入內廷的重臣,拿仕途跟高處恭死磕,高處恭已經敗了。
張知白一旦如願辭仕,那麼高處恭的仕途也就跟着完了。
朝廷的諸多規矩,一直在變,可有一則規矩,至今仍舊留着。
那就是重臣死諫,無論對錯,朝廷必須應允。
張知白用仕途諫言,跟死諫沒什麼區別。
張知白一旦離開了朝堂,一日不起復,高家就一日不能擡頭。
唯有張知白再次起復,或者辭仕以後,高家纔有擡頭的機會。
高處恭再也沒有心思盯着趙禎了,回過頭對張知白怒目相向,“張知白,我高家從未得罪過你,你爲何要如此針對我高家?”
張知白麪對高處恭的質問,冷冷的道:“高家乃是將門,將門就該爲國撕殺,而不是竊取國之重器。國朝大義在前,你卻只顧着一傢俬利。
你敢顧家不顧國,我便敢將你一家拉下馬。”
張知白在高處恭怒目下,摘下了頭頂的官帽,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地上,對着坐在座椅上的趙禎,拱手一禮。
“臣張知白告退!”
不等趙禎開口,張知白已經支起了身,甩了甩袖子,對着高處恭冷哼了一聲,揹負雙手,離開了資事堂。
那架勢要多灑脫,又多灑脫。
王曾眼瞅着張知白離去,心裡是五味雜陳。
他前幾日才找到張知白,告訴張知白,他和呂夷簡商議過,有意讓張知白補上內廷的那一席空缺。
可不等他和呂夷簡二人將此事落實,張知白就選擇了跟高處恭死磕,主動辭仕,離開了朝堂。
張知白可以說半隻腳已經踏進了內廷了,他卻如此果斷的抽身而去。
他表現出的大義,王曾不得不佩服。
要知道,文臣一輩子追求的就是入相、名流青史。
但凡入相的,不論忠奸,皆有名流青史的資格。
朝堂上的文臣當中,以及辭仕的文臣當中,能捨棄相位,捨棄名流青史機會的,目前爲止,只有張知白一人。
即便是已經成爲聖賢的寇準,在這一點上,也比不上張知白。
內定的三宰之一離開了朝堂,王曾和呂夷簡的心情極差,所以對高處恭就沒有任何好臉色。
“高處恭逼迫官家,誹謗君上,又有造反之嫌,當罷官去職,貶爲庶民。念其父乃是我大宋定鼎之臣,高家子弟不予株連,高家子弟皆可藉着祖輩蔭補做官,但官爵不得高於五品。
兩代以後,觀後效再作定奪。”
“張知白脅迫君王,當削職爲民。”
呂夷簡聲音沉重的開口。
呂夷簡雖然重處了高處恭,但卻也沒有對高家趕盡殺絕,算是變相的維護了太祖皇帝趙匡胤許下的承諾。
呂夷簡之所以沒有趕盡殺絕,不是因爲不敢,而是因爲不能。
高家在將門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存在。
許多將門都將高家當成了標杆。
冒然將高家趕盡殺絕,只會引起其他將門的恐慌。
呂夷簡留有餘地,是爲了安撫其他將門。
他將一切的重責,歸於高處恭身上。
就是藉此告訴其他將門,錯在高處恭,所以朝廷必須重處高處恭,朝廷並沒有清除將門的意思。
王曾面色冷峻的在一旁道:“附議……着中書舍人即刻草詔。”
一對一的死磕,就是這般。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所以在朝堂上很少見。
不到身死道消的時候,一般不會如此。
即便是快要身死道消了,也不會如此。
因爲這麼做,不僅自己得受罰,子孫後代也得跟着受罰。
歷代官家很欣賞這等忠良,但欣賞你,不代表你無罪。
脅迫君王,就是罪。
若是不重處,人人效仿,那還了得。
“噗通……”
高處恭癱坐在了地上,像是被抽了混一樣。
曹瑋憐憫的瞥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趙禎沒有開口處置高處恭,也沒有說出什麼違背趙匡胤許給武勳們的承諾的話,曹瑋自然沒辦法幫高處恭說話,也沒辦法維護高處恭。
因爲高處恭是敗在了張知白手裡的,是張知白拿着仕途死磕磕倒的。
此事在朝廷的規則當中。
高處恭撞上了張知白這個狠人,只能自認倒黴。
“哎……”
曹瑋哀嘆了一聲,覺得高處恭也是蠢得可以。
朝堂上但凡是掌權的,皆在爲大宋崛起而奮鬥。
高處恭卻在這個時候跳出來,爲了一己私利,跟朝廷對着幹。
你不死誰死。
“爲錢財而死,是最蠢的……”
曹瑋心裡嘀咕了一聲。
以前武勳們撈錢,是爲了保命。
現在他們已經不需要撈錢保命了。
那就沒必要再爲了錢財死磕。
身份地位到了他們這個地步,已經不愁吃喝,不愁沒錢花了。
真要是沒錢了,舔着臉跟趙禎討一些賞賜,趙禎也會大方的給他們。
所以,在不需要藉着撈錢保命的前提下,再爲了錢財死磕,那就是愚不可及。
武勳們真正令人忌憚的是什麼?
是兵權!
是武力!
高處恭若是爲了爭奪兵權,或者是追求武力而鬥,曹瑋可能會高看高處恭幾眼,甚至還會在背後出手幫忙。
可爲了錢財死磕,曹瑋真的一點兒替高處恭求情的心思也沒有。
高家倒了,曹瑋絕對不會感覺到一點兒齒寒。
因爲曹家現在已經不需要再借着跟武勳集團結盟,屹立在朝堂上。
曹家現在是三方盟友。
曹家自己在武勳中,有不小的地位,算是一方。
曹家在宮裡有一位皇后娘娘,跟趙禎,算是一方。
曹家跟寇季算是盟友,跟寇季一方的文臣武將,算是一方。
曹家並沒有像是牆頭草一樣,在三方搖擺。
而是在努力結交三方的同時,秉持着自己的堅持。
所以,只要曹家不自己作死,根本不會倒。
曹瑋的心思,王曾、呂夷簡等人自然不知道。
王曾對於寇季挑起事端,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解決朝廷的麻煩,十分不滿,“逼走了朝廷的一位良相,你滿意了?”
寇季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果斷道:“不滿意,魏王府一脈還在汴京城裡張狂。”
王曾瞪起眼,喝斥道:“你想如何?”
寇季對趙禎拱手道:“臣寇季,願乞骸骨……”
寇季的聲音在資事堂內外響起。
“魏王府一脈,藉着搶奪到的一字交子鋪份子,大肆斂財,準備效仿昔日的八王。臣請斬魏王府一脈。”
王曾直直的瞪着寇季,怒喝道:“僅憑你一面之詞,就請斬皇族,根本不可能。”
寇季淡然道:“臣有罪證。”
王曾愣了,呂夷簡也愣了。
除了高處恭以外,其他人都愣了。
你有罪證?
“什麼罪證?”
王曾質問。
寇季果斷道:“魏王府一脈藉着手握一字交子鋪份子的便利,私自挪用錢財,囤積刀兵盔甲,已經被臣手下的人查證。”
王曾、呂夷簡等人聽到寇季這話,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
先不說魏王府一脈纔回汴京城,能不能拉攏到足夠的人手幫他們鑄造刀兵盔甲。
就說魏王府一脈挪用一字交子鋪錢財的事情。
可能嗎?
一字交子鋪的錢財,有你寇季盯着,有官家派去的人盯着,有曹府的曹佾盯着。
沒有你三人點頭,魏王府一脈,就別想從一字交子鋪拿走一文錢。
王曾黑着臉質問,“刀兵盔甲在何處?”
寇季認真的道:“就藏在魏王府城外的別院內。”
王曾冷冷的板起臉,“真有此事?”
寇季不慌不忙的道:“如此大事,我自然不可能拿到朝堂上胡說。”
王曾面色冷峻的對陳琳吩咐道:“你和李昭亮,一起帶人去看看。”
王曾說完這話,又盯着寇季道:“你就留在此處,不許動。”
陳琳見趙禎一直坐在哪兒沒說話,就哀嘆了一聲,聽從了王曾的命令,
李昭亮也沒有遲疑,跟陳琳二人一起出了資事堂,各領了一支御前衛,直奔魏王府一脈在城外的別院。
李昭亮和陳琳走後,資事堂內靜悄悄的,久久也沒有言語。
寇季被趙禎看的有些不自在,盯着趙禎乾巴巴的道:“官家爲何一直盯着臣?”
趙禎盯着寇季,終於開口了,“你要離朕而去?”
寇季乾笑道:“臣只是辭官歸隱,並不會離開汴京城。”
趙禎盯着寇季繼續道:“你若無官無爵,如何進得了宮?”
寇季愣了一下,笑道:“只要官家准許,臣隨時都能進宮。”
趙禎聲音略顯深沉的道:“朕若是不許呢?”
寇季一臉愕然,不知道如何應對。
趙禎瞪起了眼,惱怒的道:“朕賜給你的官爵,你就這麼不在乎?”
寇季愣愣的道:“臣……”
趙禎拍桌而起,惱怒的道:“你既然不在乎,那朕就一併收回。以後你就以平民之身,在汴京城裡給朕待着。
無詔不得入宮,無詔不得離京。”
寇季還是第一次見趙禎對他發這麼大的火,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左右?!”
趙禎怒喝。
御前衛、宦官、宮娥,齊齊出現在了資事堂內。
趙禎怒喝道:“去宮外,將朕的乾兒子接進宮,朕要和皇后一起撫養他。”
寇季驚愕的張大嘴。
趙禎盯着寇季怒聲道:“你不在乎跟朕的兄弟之情,但朕卻在乎跟乾兒子的父子之情。你無情,朕有情。”
“官家,那是我兒子。”
寇季急聲辯解。
趙禎毫不客氣的喊道:“也是朕兒子。”
寇季還要開口,趙禎卻搶先一步,開口道:“除去冠服,給朕叉出去。”
資事堂內所有人,齊齊瞪起了眼。
趙禎見此,冷哼道:“朕的話不管用嗎?”
御前衛苦着臉上前,向寇季告罪了一聲,去了寇季的官帽和官服,架着寇季就離開了資事堂。
王曾在寇季被架出去以後,一臉驚愕的看向趙禎道:“官家……”
王曾剛開口,就被趙禎給打斷了。
“查證屬實以後,賜死惡首,餘者去趙姓,發配沙門島。一干牽連人犯,不必上奏,一體斬絕。”
資事堂內,所有人心神一震。
如今還沒有查清處,趙禎就已經宣判了。
足可見趙禎心裡早已對魏王府一脈不滿。
對自己宗親的人,下手如此之恨,有點嚇到了其他人。
“散了!”
“官家……”
“朕說散了!”
“臣等……告退……”
在趙禎強硬驅趕下,王曾等人離開了資事堂。
出了資事堂,幾個人對視了一眼,一臉愕然。
資事堂內的一切,宛若黃粱一夢。
至今他們仍舊覺得在夢中,而非現實。
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兩位重臣辭去了仕途,一家頂級將門,一支皇族,就此隕落。
此事傳出去以後。
足以讓汴京城內外震動。
足以讓天下震動。
高處恭失魂落魄的率先離開。
王曾、呂夷簡、曹瑋等人聚在一起。
呂夷簡皺着眉頭,沉聲道:“若是在魏王府一脈的別院裡,查不出罪證呢?”
王曾沒有說話,瞥了曹瑋一眼。
曹瑋猶豫再三,嘆了一口氣,“我大宋很有可能馬上要跟遼國掀起大戰,魏王府一脈若是禍亂後方,很有可能對前方的戰事不利。
官家既然已經定罪,照着官家的心思辦就是了。”
言外之意,沒有罪證,也得有罪證。
官家需要魏王府一脈消失,朝廷也需要魏王府一脈消失。
依曹瑋的身份,其實不應該開口參與此事的。
但是考慮再三,曹瑋還是開口了。
爲了一字交子鋪的份子,高家已經倒下了。
魏王府一脈豈能獨存?
爲了搬到魏王府一脈,寇季已經被罷官去職,若是魏王府一脈經歷過此事以後,依舊安然無恙,那在汴京城裡的威望一定會大漲。
若是汴京城裡的那些迂腐的文臣,將魏王府一脈當成儲君府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