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忙你的吧,不要忘了你現在身負重任。西北數萬萬百姓的性命都在你身上壓着。”
楊家老太君語重心長的勸誡寇季。
寇季心中哀嘆了一聲,起身恭恭敬敬的向楊家老太君一禮。
楊家老太君坐在炕上沒有動,生受了寇季的禮。
她受得起。
即便是趙禎親自向她施禮,她也受得起。
寇季施禮過後,退出了廂房。
站在廂房門外,回望了廂房內一眼,寇季一臉的擔憂。
引而不發的悲傷,遠比歇斯底里的痛哭流涕更可怕。
歇斯底里的痛哭流涕,不會致命。
痛哭一場後,經過安慰,慢慢的便會好轉。
引而不發的悲傷,有可能會引起心病。
心病越積越多,最終會壓垮整個身體,導致性命之憂。
寇季很希望楊家老太君能痛哭一場,可楊家老太君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楊家老太君跟寇季說,她的眼淚早就流乾了。
寇季相信她的話。
她無淚可流,便只能流血,還是心頭血。
寇季從楊家老太君的廂房,折返回了自己的廂房,劉亨就在廂房內候着,沒有走。
見到了寇季以後,趕忙迎上前,急切的問道:“老太君神情如何?”
寇季瞥向劉亨,嘆了一口氣道:“沒哭也沒喊,甚至還衝我笑了幾次。”
“嘶~”
劉亨倒吸了一口冷氣,聲音沉重的道:“她這是將痛苦憋在了心裡……”
寇季哀嘆道:“誰說不是呢。”
劉亨皺着眉頭,沉聲道:“我們得想個法子,讓她將心裡的痛苦發泄出來。”
寇季苦着臉道:“我要是有法子,早就用了,還用等到現在。”
遲疑了一下,寇季又道:“其實我心裡覺得很矛盾,你說老太君是長壽一點好,還是短命一點好?”
寇季這話,要是冒然的說給其他人聽,一定會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罵。
楊家老太君都活到八十了,已經是少有的人瑞了,但凡是個人,都希望她能長壽一些,越活越長,最好能活過百歲。
劉亨卻沒有指着寇季的鼻子破口大罵,因爲他懂寇季這句話裡的意思。
長壽,對很多很多人而言,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可是對楊家老太君而言,那就未必了。
她多活一刻鐘,心裡就要多遭受一刻鐘的痛苦,一刻鐘的折磨。
寇季在後世的時候,聽說過有一位老人,十分長壽,熬死了兒子,熬死了孫子,熬死了曾孫子,身子骨依然硬朗。
他最後做出了一個讓許多人十分不解的舉動,那就是停止了進食,生生的餓死了自己。
寇季以前也不太理解這位老人的這一舉動,如今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送一次,就已經是人間慘劇了。
送一次,就已經讓人肝腸寸斷了。
多送幾次,心肝脾肺腎,都會碎成一灘肉泥。
活着,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折磨,而不是一種恩賜。
劉亨猶豫了許久,給出了答案,“自然是長壽一點好……”
寇季看向劉亨,劉亨鄭重的道:“楊將軍的骸骨還在古北口,她就算要西去,也要等楊將軍的骸骨被迎回來,跟楊將軍葬在一處。”
寇季深以爲然,點點頭,“你說的不錯!她應該長壽一點。我們作爲後輩,應當將楊將軍的骸骨迎回來,跟她葬在一處。
在此之前,我們得先打敗遼人。”
劉亨重重的點頭。
寇季吩咐道:“帶着你的人,即刻北上,馬不停蹄,趕往佳縣以北的黃河南岸,不惜一切代價,將遼人給我擋在黃河以北。
必要的時候,可令王雲升,用刀架在折繼宣的脖子上,逼迫折家軍出動。”
劉亨聞言,略微有些擔憂,“我們要在西北興兵,少不了要折家軍幫襯。若是王雲升這麼做了,折家軍會不會敵視我們?”
寇季皺眉道:“西北是朝廷的西北,不是折家的西北。官家將西北軍政大權,全部交託給了我,那我就有權決斷西北境內的一切事務。他們要敵視我們,也得過了老太君那一關再說。”
劉亨聽寇季語氣強硬,就知道寇季已經下定了決心。
他也沒有再開口說什麼,衝着寇季抱了抱拳,離開了寇季的廂房。
劉亨一路到了驛站外的兵營,調動了一萬青塘兵,趕往了西北。
寇季沒有急着離開。
他爲了照顧楊家老太君,特地在驛站內待了一日,直到第二日才帶着僕從啓程。
寇季率領着龐大的輜重隊伍,所以行軍的速度很慢。
他率領着寇府的僕從押解着輜重出了晉州的時候,王凱已經率領着部曲趕到了佳縣。
駐守在佳縣的晉寧軍主將,在得知了王凱要接掌晉寧軍兵權的時候,並沒有痛快的交出晉寧軍的兵權,但他也不敢爲難王凱,所以就找藉口拖延時間。
王凱深知軍情緊急,他手裡又握着寇季賜於的箭令,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他手持箭令,暗中聯絡了晉寧軍中的監軍、推官等一衆文官,將寇季的命令傳達給了他們,並且讓他們幫忙約束晉寧軍。
然後在當夜晉寧軍主將邀請他到佳縣酒樓裡吃酒的時候,率領着部曲,伏殺了晉寧軍主將。
王凱之所以選擇伏殺,而不是在晉寧軍軍營裡,請出寇季的箭令,直接誅殺晉寧軍主將,那是因爲晉寧軍中,有不少晉寧軍主將的心腹。
他們若是在晉寧軍主將煽動下,徹底亂起來,纔不會管你箭令不箭令的,一定會當場亂刀砍死王凱。
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從古至今一直沿用着,這條規則就叫法不責衆。
以朝廷的辦事方式,在地方兵發生兵變的時候,誰引起的兵變,誰就是罪首,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麼,不論你是否被冤枉。
所以晉寧軍將士在晉寧軍主將的煽動下,亂刀砍死王凱,絕對不會有太大的顧慮。
王凱一死,晉寧軍主將,一定會帶着他的心腹逃離大宋。
朝廷難道會拿一羣被煽動的普通將士出氣?
大家都有錯,朝廷總不可能爲了王凱一個人,將數萬人全砍了。
王凱就是猜到了他在晉寧軍軍營中請出箭令會有什麼結果,所以果斷選擇了伏殺。
王凱伏殺了晉寧軍主將以後,提着晉寧軍主將的腦袋,悄悄的入了軍營。
他先是通過軍中的監軍、推官等人,將晉寧軍主將在軍中的心腹控制了起來。
然後再當衆拿出了箭令和晉寧軍主將的腦袋,向晉寧軍的將士們宣告,他奉命接掌了晉寧軍的兵權。
有監軍和推官們配合着王凱說服晉寧軍的將士,將士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爲了儘快的掌控晉寧軍,調動晉寧軍的士氣。
王凱在說服了晉寧郡將士們以後,又相繼罷免了晉寧軍主將的那些心腹們的官爵,將他們騰出的官爵,賜給了那些在軍中威望頗高的部頭、什長。
有了監軍、推官、部頭、什長等人的幫襯,王凱徹底掌控了晉寧軍。
在掌控了晉寧軍以後,王凱派人給寇季送了一份請罪的文書,然後帶着晉寧軍,趕往了保德、麟州附近的黃河沿線,去抵禦遼人。
王凱之所以要請罪,是因爲他擅自將軍中的官爵,賜給了其他人。
雖說事急從權,寇季不一定會怪罪他。
但他多少得向寇季表個態,認可錯。
這便是規矩。
事實證明,寇季很吃他這一套規矩。
寇季在拿到了王凱的請罪文書以後,對王凱的做法很滿意。
不驕不躁、敢做事、敢認錯、懂規矩。
如此下屬,纔算是一個好下屬。
寇季心裡對王凱的評價,有提高了幾分。
在給王凱回信的時候,寇季在信中痛罵了王凱一番,但卻沒有給出什麼實質性的懲罰。
最大的懲罰就是讓王凱出了一筆錢財,安置那些跟隨着晉寧軍主將一起被王凱伏殺了的隨從們的家眷。
錢財方面的懲罰,對家底豐厚的王凱而言,真的不算什麼。
王凱領着晉寧軍趕到了黃河邊上,剛好撞上了遼人分出的一支偏師準備渡河。
王凱沒有下令讓晉寧軍渡河去迎敵,反而帶着晉寧軍將士,站在岸邊上靜等着遼人渡河。
遼人投鼠忌器,不敢渡河,只能隔着河,跟王凱率領的晉寧軍將士們對望。
王凱抵達黃河岸邊沒多久以後,劉亨帶着一萬青塘兵馬也出現在了黃河岸邊上。
遼人見此,果斷退走。
河邊有數萬大軍靜等着他們,他們又不擅長在水上作戰,強行渡河,那就是找死。
即便是晉寧軍、青塘兵馬的實力不如他們,也可以在他們渡河的時候,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
河面上有沒有遮擋,他們大部分人也不會水。
一旦踏上了渡河的道路,他們就是一個個活靶子。
遼人善戰不假,可他們也不可能傻乎乎的送死。
渡河不成,遼人偏師就折道趕往了銀州,去捅銀州的腚眼。
王凱和劉亨在見到遼人退走以後,立馬兵分兩路,一路趕到保德去,馳援清山軍,一路留在原地,開始佈防,防止遼人派遣其他偏師渡河。
寇季得到王凱和劉亨二人派人送來的軍情的時候,已經到了汾州。
寇季得知王凱和劉亨二人將遼人擋在了河對岸,也是鬆了一口氣。
遼人在黃河北岸和在黃河南岸,完全是兩個概念。
遼人在黃河北岸,有黃河這道天然的屏障幫忙,寇季抵禦起遼人,就能輕鬆不少。
遼人若是跨過了黃河出現在黃河南岸,那情況可就不妙了。
黃河南岸,可是有平坦的官道,直通汴京城的。
遼人一旦跨過了黃河,完全可以合兵一處,放棄攻打所有的地方,直搗汴京城。
一旦遼人打到了汴京城,那整個大宋江山都得跟着動盪。
寇季到了汾州以後,並沒有急着趕路,而是在汾州停留了兩日。
折家老太君在汾州,跟寇季分道揚鑣,趕往了府州。
寇季在汾州,是爲了等人,折家老太君急着去府州,是爲了見折惟忠的骸骨。
寇季送走了折家老太君以後,在汾州等了沒多久。
一行十分獨特的人,出現在了汾州的驛站內。
爲首的是一位帶着半長面具的老者,身邊跟着幾個披甲持刃的漢子,背後跟着一羣身着皮甲,揹着火槍的少年、青年。
幾個披甲持刃的漢子,見到了寇季,那是十分熱情,一個個爭先恐後的跳下了馬,撲到了寇季面前。
“見過少爺……”
幾個披甲持刃的漢子,到了寇季面前,趕忙施禮,施禮過後,就開始一個勁的抱怨。
“少爺啊,您快讓小人回府吧。您派遣小人去的地方,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要啥啥沒有,整日裡還要被一幫小兔崽子給氣,小人快被氣死了,頭髮都快掉光了……”
“少爺,您讓小人教的人,都是一幫子榆木腦袋,小人是教不好,您還是另請高明嗎?”
“少爺,小人還是回府幫您養馬吧。”
“……”
寇季被他們七嘴八舌的吵的有些頭疼,揉了揉眉心喊道:“行了,再亂喊亂叫的,吊起來打!”
寇季的侍衛頭子,一聽這話,立馬躍躍欲試的站到了人前。
幾個披甲持刃的漢子,立馬閉上嘴。
坐在馬背上一直沒有言語的那位老者,在幾位披甲持刃的漢子們閉嘴以後,盯着寇季不鹹不淡的冷哼道:“你們主僕敘舊敘完了沒有?
老夫可沒閒心思陪你們在這裡耗着。”
寇季還沒有開口,幾個披甲持刃的漢子,立馬扭過頭,瞪向了馬背上的老者。
其中一個漢子更是從背上取下了火槍,衝着老者威脅道:“對我家少爺說話客氣點,不然我一槍打爆你的腦袋!”
老者聞言,老臉漲的通紅,盯着寇季憤怒的喊道:“寇季,你要弄清楚,這次是朝廷求老夫,不是老夫求朝廷,你最好對老夫客氣點,讓你手下的狗腿子們,對老夫也客氣點。”
“呸!給你臉了?!你一個落毛的鳳凰,還敢威脅我家少爺。”
陳大頭提着槍,當即就要上彈開火。
寇季皺着眉頭,沉聲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