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旻先是一愣,臉上勾起了一絲苦笑,低聲道:“不敢欺瞞叔父,我祖父確實斷斷續續的從大宋招攬了一些匠人,匠人們也確實能打造出大宋禁軍原有的軍備。
只是大宋的弓弩鍛造起來有些費力,目前產量極低。”
寇季聞言,滿意的點頭,道:“你還算誠實……不錯不錯……”
聽到了寇季的誇獎,曹旻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只是笑容沒在臉上掛多久,就被寇季下一句話給衝散了。
“你們的火器研究到什麼地步了?”
寇季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
在一旁傾聽的劉亨,流露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
曹旻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身軀像是中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不動。
寇季盯着曹旻,笑而不語,靜等他的答覆。
曹旻跪在原地,抿着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寇季等了許久,也不見曹旻開口,笑着問道:“是不是在想,我是怎麼知道的?”
曹旻依舊抿着嘴,沒有開口。
寇季再次笑道:“你不肯說,是曹利用不讓你說,還是你曹家上下都打算瞞着我?”
曹旻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道:“叔父,小侄雖然見過火器,可是沒怎麼碰過,更沒見過我交趾有人造火器。
叔父您此前派人造的火器,巡馬衛走的時候,盡數帶走了。
即便是殘缺的部件,也沒有剩下。”
寇季忍不住讚歎道:“你倒是聰明,給了我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但我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你不願意說,我就給你講講。”
曹旻臉上帶着難看的笑容,盯着寇季,似乎在靜等下文,也似乎在等寇季裁決。
寇季感嘆道:“火器是個好東西,但凡是見過的人,沒有一個不想要的。像是你們曹氏這種藉着戰爭起家的將門,對它就更是垂涎欲滴。
大宋境內的將門,都對火器垂涎欲滴。
只是他們清楚,他們不可能越過我拿到火器,所以就只能暫時壓下自己的貪心。
不僅不能表露,還得深深的藏着,生怕被我發現了,跟他們決裂。
大宋之外,垂涎火器的多不勝數。
但他們幾乎不可能接觸到火器,哪怕是話高價購買,也買不到。
你們就不同,你們是大宋之外唯一一個用過火器作戰的,也是唯一一個長時間持有火器的。
我就不信,你們不會私底下研究一番。
雖然我叮囑過巡馬衛,讓他們嚴防死守着火器不得外流。
但交趾是你們的地盤,你們要是想瞞過巡馬衛,將火器拿過去研究一些日子,還是輕而易舉的。”
曹旻聽完寇季一席話,臉上的神情連變都沒變。
寇季對火器有多重視,大宋內外所有人皆知。
從火器出現到現在,明裡暗裡研究火器、倒賣火器的人絡繹不絕,但無一例外都被清理的乾乾淨淨。
雖然寇季從未出面處理過此事,但背後一直有寇季的影子存在。
曹旻若是敢承認,寇季就敢興兵。
寇季見此,面帶笑意的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飾,你們曹家有沒有研究,你我心知肚明。我既然沒有派人將你拿下,就說明我不會因爲此事興兵。
但現在我沒有興兵,不代表我以後不會興兵。
具體,就要看你曹家坦不坦誠。”
寇季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曹旻還是不打算開口。
寇季緩緩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淡淡的道:“你祖父難道就沒告訴過你,在我面前不要試圖隱藏任何東西嗎?”
曹旻遲疑再三,咬牙道:“我祖父不會負您,我曹家也不會負您。”
寇季冷哼了一聲道:“既然不會負我,那爲何連最起碼的坦誠都做不到?你以爲你什麼都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火弩流星箭,你們已經應該已經做出來了吧?
但是百虎齊奔你們卻始終不得要領。
至於火槍和火炮,你們應該還在門口徘徊。”
曹旻猛然擡起頭,驚恐的盯着寇季。
寇季冷哼了一聲,“你別這麼看着我,也不用懷疑我是不是在你們曹家安插了什麼人。我把火器交給你曹家用的時候,就知道你曹家會暗中去研究。
也知道你們曹家能研究到什麼份上。
所以我纔會放心的將火器交給你們使用。”
曹旻不敢相信。
寇季卻成竹在胸。
相差了數百年的東西,不是誰想研究出來,就能研究出來的,即便是東西的構造很簡單。
一些技術上的難關,那是寇季親自攻破的,裡面的難度他心裡清楚。
沒有熟悉火槍和火炮的匠人從中指點,曹家根本就造不出火槍和火炮。
很多東西其實都是一葉障目,但恰恰就是這一葉,足以擋住曹家幾十年,甚至上百年。
寇季直視着曹旻,曹旻沒敢跟寇季對視多久,就心虛的低下了頭。
寇季見此,也不再窮追不捨。
“看在你祖父此次痛快的獻出交趾的份上,我就不追究此事了。回去以後告訴你祖父,讓他別費那個心神了。你們研究再久,也不會參破其中的秘密,中間差了可不止一星半點。
他只要不惦記大宋,大宋之外的地方,任他取允。
火弩流星箭你們既然研究出來了,那也足夠你們出去欺負人了。
其他的軍備,你們想要的,都可以從大宋購買。
五年以後,讓你祖父派人去我的封地,我會讓人將百虎齊奔的秘密告訴你們。
到時候你們也可以配備上百虎齊奔。
至於火槍和火炮,十五年以後吧。
十五年以後,只要你祖父還活着,我可以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出售給你們一些火槍和火炮。
你祖父若是去了,那就再看吧。”
寇季不鹹不淡的說着。
曹旻跪在地上聽着。
曹旻最大的感覺就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掌控着一切,天下的一切似乎都要經過眼前的這個男人裁決。
他如今就在聆聽此人對交趾的裁決。
寇季說完了話,見曹旻還跪着,便擺了擺手道:“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我沒有其他要交代的了。
你去驛館內待着吧。
你們所需的大船和物資,具體要多少,跟鴻臚寺的人去談。
你們能要到多少,看你們的本事,我不會參與大船和物資的商談。
免得你祖父埋怨我欺負小輩。”
曹旻跪在地上,對寇季恭恭敬敬的一禮,“侄兒告辭……”
曹旻道別以後,起身退出了寇季的書房。
劉亨引領着曹旻出了竹院,送他到了驛館。
入夜以後,劉亨纔回到了竹院,一回到了竹院,就直奔寇季的書房。
寇季獨自坐在書房裡,正在翻閱一本書,聽到了劉亨入門,就放下了手裡的書。
劉亨入了書房,笑着對寇季道:“四哥似乎知道我要來?”
寇季嘆了一口氣道:“按理說你風塵僕僕的在外奔波了數月,我應該讓你回去洗漱一番,然後歇下才對。
不過,今日我和曹旻的對話,你一直在旁邊聽着,你心裡一定有無數疑問要問我。
所以我就在書房特地等你。”
劉亨笑着脫去了外衣,往書房裡的躺椅上一座,長出了一口氣道:“還是四哥瞭解我……”
說完這話,劉亨似乎又要說什麼,只是還沒張口,就聽寇季道:“我已經吩咐了廚房準備了你喜歡吃的飯菜,一會兒就送過來。
還有你最喜歡的酒。”
劉亨大喜,笑容燦爛的道:“你可真是我親哥。”
寇季搖頭一笑道:“行了,別說那些沒用的了。有什麼想問的,儘快問。”
劉亨聞言,也不矯情,他當即開口道:“四哥是如何斷定曹家的人一定會研究火器?”
寇季翻了個白眼,道:“這是一個蠢問題。換做是你,眼看着火器在你眼前晃悠,隨手就能拿過來,難道你就不想拿去研究一番。”
劉亨伸手探入到了懷裡,取出了一柄短銃,疑問道:“我需要嗎?”
寇季沒好氣的道:“你是近水樓臺,其他人可沒你這麼好的福氣。”
劉亨收起了短銃乾巴巴笑道:“我就是覺得曹家的人都是你救下的,他們知道你不喜歡讓這東西落在外人手裡,他們不該研究這東西。”
寇季沉吟了一下,搖頭感嘆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是你一樣守規矩,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是你一樣,將情誼當成了唯一。
曹利用這些年沒違背過我的意願,事事都按照我的吩咐做。
此次讓他交出交趾,他更是痛快的交了出來。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很難得了。
我不能對他要求的過於苛刻。”
劉亨撇了撇嘴道:“可你救了他們全家人的命,他們做事就不該違揹你,更不該揹着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
他們這叫忘恩負義。”
寇季繞有深意的看了劉亨一眼,“挾恩自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人太少,所以每當出現一個仁義之士的時候才顯得難能可貴。
太祖當年千里送京娘,坐懷不亂,被引爲一段佳話。
其中固然有奉承太祖意思,但更多的是讚揚太祖仁義。
若是你送京娘千里,恐怕兒子都懷上了吧。”
劉亨乾巴巴一笑,沒有反駁。
寇季繼續道:“所以說,我們做不到至仁至義,就不能要求別人做到至仁至義。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劉亨大大咧咧道:“你就別給我講這些大道理了,我不喜歡。反正我就是覺得,無論是張元也好、曹利用也罷,都是藉着你的手起家的,他們不對你唯命是從,就是忘恩負義之輩。”
寇季又好氣又好笑的道:“我都不計較,你計較那麼多幹什麼。再說了,你就不仔細想想,他們能養出今日的野心,是不是我刻意放縱的結果?”
劉亨一愣,愕然的看向了寇季。
寇季笑着道:“無論是張元所屬,還是曹利用所屬,手下最強橫的兵馬,都是我的人。我真要是想弄個死他們,早在他們野心剛冒出苗頭的時候,就將他們給弄死了。
我之所以對此不管不問,就是放任他們滋生出野心,然後不斷壯大。”
劉亨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盯着寇季道:“你這麼做圖什麼?你就不怕養虎爲患嗎?”
寇季淡然笑道:“養虎爲患?只要我活着,他們就成不了患。即便是我死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也成不了禍患。
至於我圖什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劉亨一愣,仔細思量了一下,瞪着眼問道:“你惦記西方的黃金城?”
寇季在覆滅了西夏以後,就跟劉亨等人簡單的講過世界上的壯麗,其中就包括西方傳說中用黃金鑄造的城池。
劉亨等人都記着呢。
寇季笑着道:“黃金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是覺得西方有很多富庶之地,我漢人若是不能涉足,以後會成爲一個很大的遺憾。
所以就想着放縱曹利用和張元滋生出野心,然後代我去西方看看。”
劉亨遲疑着道:“我聽你說過,西方的那片土地,未必就輸給我大宋。你就不怕他們打到西方去,在西方建立一個跟我大宋相當的大國。
到時候他們攜大國之勢,東侵我大宋?”
寇季先是一愣,隨後放聲大笑,“他們要真有那個能耐,真的能在西方打出一個不輸給我大宋的龐大帝國。
到時候他們做什麼,我都不會在乎。”
劉亨不解的盯着寇季。
在他眼裡,寇季是一個將大宋當成性命一樣保護的人。
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着大宋被別人欺辱。
寇季通過劉亨的目光,感受到了劉亨心中的困惑,他笑着道:“到那個時候,誰贏誰輸,這天下都是我漢人的。
你……明白嗎?”
劉亨愕然的瞪起眼,難以置信的看着寇季。
寇季說的這個事太大,他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
寇季感嘆道:“行了,你也別想那麼多了。西方地域不小,其中有軟柿子,也有狠茬子,他們想在西方建立一個不輸給我大宋的帝國,難度可不小。
也許奮兩三世餘烈才能做到。”
劉亨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一世解決不了?”
寇季笑眯眯的道:“我若是將火器敞開了給他們提供的話,一世當然可以。”
劉亨眉頭一挑,“所以……最終的一切還是掌握在你手裡?”
寇季笑着點了點頭。
劉亨忍不住感慨道:“世人只當四哥你是謀國之才,卻不知道你其實是謀天下之才。”
寇季搖頭笑道:“什麼天下不天下的,我只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而已。”
劉亨沒有迴應寇季的話,而是反問道:“咱們還是說回交趾吧。你真的能斷定曹利用研究不出火器?
我覺得火器挺簡單的,沒那麼複雜啊?”
寇季沉吟着道:“若是有能工巧匠相助,三五柄還是可以的。但是想大規模的裝備到軍中,根本不可能。”
“爲什麼?”
劉亨疑問。
寇季幽幽的道:“光是那槍管的用料,就夠他琢磨很久很久了。”
劉亨沉吟了一下,問道:“鋼鐵那麼難鍛的?我看器械作坊的人鍛造起來很容易啊?”
寇季翻了個白眼道:“東西是我弄出來的,並且一點兒也不剩的全部教給了他們,他們才能鍛造出合格的鋼鐵。
你去民間找一些匠人試試,看看他們能不能鍛造出同樣的。”
劉亨撓了撓頭。
他不懂這些,所以寇季即便是給他解釋的再詳細,他還是不懂。
他見寇季說的如此肯定,他就選擇相信了。
他再次開口問道:“那你真的打算在五年以後,給他東西?”
寇季嘆了一口氣道:“東西到了底下人手裡,遲早是會泄露出去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縱然我們防守的再嚴密,別人也會找到空子鑽。
與其讓他們費盡心機去找空子,還不如給他們一個時間期限,等時間到了,果斷將東西交給他們。”
劉亨目光閃閃的盯着寇季,問道:“那咱們呢?”
寇季瞪了劉亨一眼,“我現在讓人給你送一批過去,你敢光明正大的拿出來用嗎?”
劉亨果斷搖頭。
寇季若是真的派人給他送一批火器過去的話,他也不敢用。
一旦拿出來,見了光,那立馬就會被種世衡發現。
種世衡肯定會毫不猶豫的將此事告知給朝廷。
朝廷一旦知道了此事,那場面就會很尷尬。
寇季和劉亨二人到時候就沒臉繼續在汴京城呆下去了。
“行了,你該問的也問完了吧?廚房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好膳食了。你是去膳堂吃,還是讓廚房送過來。”
“還是讓廚房送過來吧。你我兄弟二人好久沒在一起喝一頓了。今晚好好喝一頓,我給你講講我在交趾的見聞。”
劉亨笑嘻嘻的提議道。
寇季沒有拒絕,點了點頭,到門口去吩咐了一聲。
沒過多久以後,廚房的人就將酒菜送到了書房。
寇季和劉亨坐在桌前,一邊吃喝,一邊聽劉亨講在交趾的見聞。
一直到了夜半,二人才各自回房歇下。
次日一大早。
寇季還沒醒,王曾和蔡齊就一起殺上了門。
兩個老傢伙也不問人方便不方便,就急匆匆的闖進了寇季的臥房。
幸虧臥房裡只有寇季一個人。
兩個老傢伙入了臥房以後,一左一右堵在寇季牀前,硬生生的將寇季吵醒。
“聽說交趾使節入京了?”
“那還用聽說嗎?交趾驛館門口的守衛都換了,肯定是入京了。”
“交趾是不是馬上要獻出國書,向我大宋納土稱臣?”
“人家那是出售,不是投降。”
“……”
兩個老傢伙守在寇季牀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着。
寇季無奈的睜開眼,睡眼惺忪的瞥了二人兩眼,“您二位這是對論奏呢?”
王曾哼了一聲道:“我二人得知交趾使節入京,是徹夜難眠,你倒是睡的舒服。”
寇季撇着嘴道:“又沒人攔着不讓你們睡。”
王曾惱怒的喊道:“交趾前來交涉出售國土的問題,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怎麼可能睡得着?”
蔡齊攔着王曾道:“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了。”
說完這話,蔡齊瞪着眼,對寇季喊道:“你趕快起來,去鴻臚寺,帶上鴻臚寺的人去跟交趾人談,爭取今日就定下此事,我二人今晚也能睡一個安穩覺。”
王曾重重的點頭,“此事不定下,我二人真的是寢食難安。”
寇季無奈的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道:“你們也知道,這是涉及到出售國土的大事,不可能一天就談的完的。”
蔡齊聽到此話,立馬道:“那就拉着交趾人徹夜談。我年輕的時候,出使過多國,談過不少大事。
這人,熬夜熬不住的時候,耳朵容易聾、眼睛容易花、腦子還容易不好使。
你若是能抓住機會,能爲我大宋爭取來不少利益。”
王曾見蔡齊傳授起了寇季談判經驗,也不甘示弱的開始跟寇季講起了自己的談判經驗。
寇季耳聽着他們兩個在耳邊叨叨,那是一個頭兩個大。
談判,對王曾和蔡齊而言,是天大的大事,對寇季而言。
昨晚就談完了。
現在去,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王曾和蔡齊在寇季耳邊叨叨了半天,見寇季不是伸懶腰,就是打哈欠,兩個老傢伙也是急了。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二人在說?”
王曾質問道。
寇季敷衍的道:“聽着呢……聽着呢……”
王曾果斷開口道:“那我剛纔告訴你,遇事不決還如何處置?”
寇季愣了一下,隨口道:“拖着……”
王曾當即氣的吹鬍子瞪眼,“什麼拖着!明明是逼他們開口,露出破綻,然後我們在裡面找空子。”
蔡齊見寇季心不在焉,頓時出起了損主意,“咱們不如佔了他的牀榻,他若是談不妥此事,咱們睡不着,他也別想睡。”
王曾一聽,立馬點頭道:“就這麼辦!”
寇季瞥了兩個老傢伙一眼,懶得跟他們計較。
他在兩個老傢伙注視下,起牀洗漱了一番,出了臥房門。
兩個老傢伙就緊緊的跟在寇季身後,一直跟到了鴻臚寺門口,眼睜睜的看着寇季進了鴻臚寺,兩個老傢伙才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