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貽彤雖然嘴上強硬,可真要見公主卻心裡犯怵。
甚至都沒前往真正的公主第,只是到公主的郊外莊園做客,臨近莊園時就已經開始侷促不安。
她生怕自己得罪了公主,導致兒子婚後受更多窩囊氣。
“這一片都是公主的田產?”謝以勤問道。
謝衍解釋說:“京郊土地,多被開國勳貴的後代佔據。先帝整頓軍隊的時候,抄家流放了一些違抗皇命的貴族,把他們的宅子和田產皆充爲皇產。其中有五千畝地,以及一處郊外豪宅,在七年前賜給了公主。但田宅產權歸皇室所有,今後是要被收回的。”
王貽彤咋舌道:“京郊的五千畝地,先帝還真是寵愛公主啊。”
“確實,”謝衍對此還真瞭解過,“正常來講,頂多賜予一兩千畝。甚至經常口頭賜田,根本看不到實際田產,把田租收入折算成錢財發放,就像有爵貴族的食實封一樣。”
王貽彤的心情更加沉重,兒子要娶的這位,是大明開國以來最富有的公主!
脾氣能不大?
說話之間,馬車緩緩停下。
謝以勤問道:“是不是走錯了?這裡是正門。”
“未來舅姑駕臨,還能走側門不成?”謝衍笑着說。
王貽彤自覺有了面子,對公主印象稍微改觀,點頭讚道:“卻也是個講道理的。”
他們剛剛進村的時候,就已經有人進去稟報了。
此刻青鸞率領僕從站在門口迎接,恭恭敬敬的給夫妻倆行禮。
謝衍介紹道:“這位是公主的貼身女使青鸞,從小跟公主一起長大。情同姐妹。”
夫妻倆連忙還禮,不敢有絲毫輕視怠慢。
進了大門,繼續往裡走。
他們又入一門,赫然看到有個頭戴金冠、身着曳地長裙、氣質雍容典雅的女子,帶着幾個貼身侍女俏生生站在那裡。
公主竟親自到外院迎接?
謝以勤、王貽彤連忙上前打躬拜見,不管昨日怎麼背後議論,此刻也不敢有一丁點別的念頭。
換成唐宋兩朝,他們還得跪拜,也就大明廢除了跪禮而已。
跪禮廢了,尊卑還在,自有別的禮節來補充。
於是投機之人,就借用《左傳》裡的典故,發明了一種叫“打躬”的拜禮。即蹲下來雙手扶地,頭部低伏,膝蓋卻又不真跪。
說實話,姿勢挺難看的。
但滿足了上位者的虛榮心,於是打躬之禮越傳越廣,尤其是小民見官時經常使用。
四十年前,有一個地方官員,因爲其政績卓著,回京述職時被鼎泰帝單獨召見。
這官員非常有意思,見到鼎泰帝就打躬,而且故意把屁股撅得老高,跟短跑運動員的預備姿勢差不多。
鼎泰帝大怒:“你堂堂一個朝廷命官,就不讀《大明律·禮律》的嗎?”
官員卻說:“小民見官如此,方能彰顯官府威儀。臣爲陛下打躬,方可彰顯天家威儀。”
“這般醜陋拜禮,哪有威儀可言?你還不如直接跪下!”鼎泰帝更生氣了。
官員說道:“若是跪下,就違背了《大明律·禮律》。如今不僅小民見官打躬,就連下屬見到上官,也是要這般打躬的。臣年輕時無知,見了上官沒打躬,便因此被記恨了。臣已宦海浮沉多年,現在沉穩了許多,今日幸得陛下召見,不可再犯年輕時的錯誤。”
鼎泰帝終於回過味來,讓這官員站起說話,又賞其錦衣一襲。隔日便頒佈聖旨,不準任何人再打躬,尤其是下屬見到上官,一經查實直接罷職。
咋辦呢?
拱手、作揖、長揖這三種禮節之上,總得有一種禮節來填補空白吧。
於是,人們又把打躬禮稍作修改。
不直接蹲下,但須把腰彎得很深,雙腿也要微微彎曲。雙手不再觸碰地面,但須把手舉很高再拜得很低。
簡單來講,就是長揖的屈腿版!
此時此刻,謝以勤、王貽彤夫妻倆,便是這種改良版的打躬姿勢。
官場使用已經非常普遍,不過在正式場合一般不用,相差五品以內也不會使用,且在京城公開場合嚴格禁用。
就拿謝以勤這個府通判來說,一般只有遇到省裡的三司主官纔會打躬。
如果換成性格強硬的官員,遇到誰都不會打躬。這也成了某些官員彰顯氣節的舉動,很大機率會得罪某位大員,但也會因此被人們廣爲稱讚。
直腿縣令,直腿知府……即形容他們彎不了腿來打躬。
朱銘若是能活到現在,估計也會哭笑不得。
“不須如此大禮!”
朱棠溪連忙讓侍女把夫妻倆扶起。
謝衍就很無語,他已經提前告訴過父母,結果遇到公主還是行了打躬禮。
等夫妻倆站直,朱棠溪端端正正萬福回禮。
謝以勤和王貽彤見狀,都感覺很有面子。
因爲以公主的身份,對他們點頭回禮即可。如果能略微屈身,就已經顯得很重視。
而公主此刻,卻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
朱棠溪轉身迎他們進去時,謝以勤悄悄朝妻子點頭,王貽彤也朝丈夫眨眼微笑。
謝以勤心想:不愧是皇室貴胄,禮節如此周全,絲毫沒有端着架子。
很快,他們又覺得兒子不懂禮貌。
因爲進去坐下之後,謝衍彷彿回到自己家,靠坐在椅子上過於放鬆。
“咳咳!”謝以勤乾咳兩聲,提醒兒子腰桿坐直了。
謝衍似乎沒聽懂,吃着侍女端來的葡萄說:“這葡萄甜得很。”
朱棠溪說道:“這是自家莊園所種,引自西域良種,近日剛剛成熟。六郎若是喜歡,我遣人多送些過去,不過還要再等幾日才能大量成熟。”
“那可好得很。”謝衍毫不客氣。
夫妻倆總算是看出來,兒子跟公主確實感情很好。
謝以勤說道:“犬子不懂禮數,今後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殿下海涵一二。”
朱棠溪微笑道:“大人過慮了,六郎很有禮貌的。”
公主竟然稱我爲“大人”?
謝以勤瞬間飄飄然,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覺得這個未來兒媳太尊敬長輩了!
剛纔互相行禮是在外院,所以公主禮節性稱呼謝以勤的職務,對王貽彤的稱呼則是“王大娘子”。
現在到了內堂,直接喊“大人”,把他們當成自家長輩。
王貽彤此刻也眉開眼笑,哪還管兒子婚後受氣,只要媳婦對公婆尊敬就行了。公主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兒子若是不聽話,公主確實該管教管教。
青鸞捧來兩個禮盒。
朱棠溪說:“初次見面,也不知兩位大人的喜好。詢問六郎,他也不清楚。我就自作主張選了兩樣,不知是否合兩位大人的心意。”
“殿下有心了。”
夫妻倆連忙站起,接過禮物拜謝,也不好當面拆看是啥。
朱棠溪又說:“昨日太后派人通傳,說按正常的公主出降辦昏禮。到時候,禮節更繁瑣一些,還煩兩位老大人跟着禮官練習兩天。”
“應該的,大禮不可廢。”謝以勤連忙說。
王貽彤雖然平時經常數落丈夫,出門在外卻表現得溫柔賢淑。基本都是丈夫在說,她在旁邊默默聆聽。
正常的公主出降,是從皇宮裡出來,直接前往公主第結婚。
禮節非常隆重,一般是皇后或妃子,率領京中誥命女子,親自把公主送出皇宮。接着又是某位貴儀(最高級別的嬪),率領京中誥命女子,把公主從皇宮外送到公主第。
而公主改嫁,則要簡單得多。
因爲改嫁的公主,早就不住在皇宮了,不需要皇后妃嬪從宮中相送。
現在的情況是,葉太后給足朱棠溪面子,以公主初嫁之禮來隆重舉辦。在結婚之前,朱棠溪要搬回宮裡居住,婚禮各種流程也要隨之改變。
初次見面,也不知聊什麼。
只能由謝衍說些閒話來暖場,夫妻倆大部分時間都微笑聆聽。
很快他們前往飯廳,在謝衍的要求下,這次午宴不講排場,只備了一桌家常菜,更是不用金銀玉器。
低調,卻很奢華。
因爲那些裝菜盛飯的瓷器,比他媽金銀玉器還貴重!
朱棠溪下意識的就要給謝衍夾菜,剛夾出去又反應過來,裝作若無其事夾回自己碗裡。
謝以勤沒注意到這個舉動,他正在觀察滿桌子的瓷器。
只是青瓷和白瓷而已,看起來非常素雅。但謝以勤是識貨的,他以前見過類似瓷器,而且瓷器的主人還炫耀般詳細介紹。
王貽彤卻時刻關注公主,對公主的一舉一動都非常清楚。
朱棠溪把菜夾回自己碗裡,心虛的朝謝衍父母看去,正好跟王貽彤的視線相遇。
這一瞬間,兩個女人都笑了。
吃過午飯,又休息一陣,公主談起聘禮之事。她不干涉謝家的禮單,但會派一個可用之人,協助謝家在洛陽置辦禮品。
半下午,謝衍帶着父母告辭。
他回李家的小院,父母則是回客棧。
接下來的事情很多,先要去陳尚書家裡拜會,畢竟謝宏和謝衍在尚書府邸住了一陣。順便的,謝以勤去陳尚書那裡跑跑官。
籌備聘禮,也挺花時間的。
夫妻倆沒等回到客棧,在馬車上就迫不及待打開禮盒。
謝以勤收到的見面禮挺重,物理意義上的重,盒子裡是一套書籍。
仔細看了扉頁,謝以勤瞬間兩眼冒光,聲音都在顫抖:“前宋末年的《范文正公集》抄本!雖不是名家所抄,但這書法,這品相……有錢也買不到啊!”
王貽彤也在把玩自己收到的禮物,一頂金玉女冠。
“這位公主,真是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謝以勤連連感慨。
王貽彤笑着說:“咱六郎今後有福了,這還沒成婚呢,公主就跟小媳婦似的。你吃飯時看到沒有,公主想給六郎夾菜。想必她經常那樣,都已經習慣了,跟當媽的照顧兒子一樣。”
說着又有些吃味:“這哪是娶了個公主?這是娶了個媽呀。”
謝以勤哈哈大笑:“公主畢竟要年長一些,弄得怎樣照顧人。這下你不怕兒子受氣了吧?”
王貽彤嘆息道:“就怕他有了新媽,忘了老媽。養了十幾年的兒子,白送給別人了。他以後只能住在公主第,都不能一家人同住一個屋檐下。”
“天底下的好事,哪能都被你佔全了?”謝以勤說。
想想兒子能讓公主傾心,甚至公主對自己也禮敬有加,王貽彤又有些得意起來:“還是我兒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