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年號,在去年冬天定下。
當時朱銘領兵在遼陽,收到開封送來的十多個備用年號。
他全都不怎滿意,於是自己整了一個。
而且還是四字年號:復興中華!
朱國祥收到這個年號時,驚詫之餘差點笑噴,於是跑去請教內閣與禮部。
然後,朱國祥發現,似乎真的可以用。
年號字數是不限的,兩字、三字、四字都可以。
三字年號比較少見,例如王莽的“始建國”。
四字年號卻一大堆,例如:太初元將、建武中元、太平真君、天冊萬歲、太平興國、大中祥符……等等。
內閣和禮部好一通研究,認爲“復興”的詞源來自《左傳》,不過當時還寫做“興復”。
一直髮展衍化到宋代,“復興”始終特指重振宗廟、社稷、國祚。
暫時還沒有民族復興、產業復興、文化復興等詞義。
因此想以“復興”爲年號,必須再加特定詞彙,否則在國朝初立時反而有負面含義。
而“中華”源於魏晉時期,是“中國”與“華夏”的合稱。
五胡亂華之後,更是被賦予特殊意義。
或許對現代人來說,“復興中華”只是一個很常見的口號。
但此時此刻,這兩個詞首次組合起來,其意義明顯是要“再造漢唐盛世,恢復宇內一統”。
這個在朱國祥看來非常兒戲的年號,朝中重臣居然無人反對,甚至覺得皇帝陛下擁有宏圖大志。
很簡單,第一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復興中華”四個字,朱國祥已經聽得耳朵起繭了,但文武百官卻是第一次見到。
至於西夏使者,得知大明使用這個年號,第一反應是感到恐慌不安。
……
大明覆興中華元年,西元1133年。
獻俘大典還在準備當中,朱銘第一次作爲皇帝主持殿試。
今年的殿試題目,翻譯成白話就是:“上古神州有諸夏,也有蠻夷戎狄。那時的中國,特指中原一丟丟。現在的中國,已經北抵大漠、南至滄海。那時的蠻夷戎狄,後代很多都變成中國人。他們居住的土地,也都已經成了中國。這是爲什麼呢?”
“而今中國之內,有漢,有羌,有奚,有吐蕃,有契丹,有党項,有女真,有回鶻……各族共居中國,是否可以混爲一大族?又該如何混一族裔?”
“中國之外,亦有漢唐故土未復。是否該收復故土,又該如何統治那裡的各族?”
“皇帝對此感到很疑惑,請各位考生詳細議論之。”
上次全國性的興大獄,殺頭、流放、坐牢了許多官員。如今又收復大片國土,更是需要官員治理。
因此今年的進士名額很多,足足錄取四百人。
朱銘掃視大殿內的考生,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奮筆疾書,還有的在偷偷觀察皇帝。
能參加殿試的士子都很聰明,他們拿到題目之後,第一反應就跟年號對上。
年號都是有寓意的,代表着朝廷的執政方針或美好願景。
殿試題目也有來頭,必爲此時皇帝關注的問題。
年號與殿試兩相結合,還能想不明白嗎?
三日之後,閱卷大臣們把考試結果送來。
朱銘懶得聽他們誦讀,直接拿到手裡自己看。
前幾名都寫得文采斐然,而且論點鮮明、論據充分。內容都差不多,只不過側重點不同,無非是族源血脈、武力征服、德治教化等等。
一直看到第十八名的卷子,朱銘覺得有點新意。
這張答卷的文筆相對樸實,而且典故也不多,能被皇帝看到實屬不易。
剛開始也從炎黃血脈講起,漸漸的着重論述民族問題。而且以陝西邊境的吐蕃族舉例,他認爲這些吐蕃族的祖先,在唐代大部分都屬於漢人。爲什麼幾百年過去,後代竟然吐蕃化呢?
接着又分析民族構成要素,即語言、文字、服飾、風俗、外貌。
朱銘提筆一圈,評價道:“缺了宗教。”
繼而又討論漢人吐蕃化的過程,武力征服是個最大的前提。當地漢人迫於強權,爲了生存主動向吐蕃族靠攏,模仿吐蕃族的服飾和風俗。而且長期不接受教化,失去了漢人的語言和文字。
以上這些,其實還不算什麼。
該考生還分析地理環境的影響,闡述即便是吐蕃族內部,風俗習慣也就極大差異。以農耕爲主的吐蕃族,跟那些以放牧爲生的吐蕃族,在服裝、婚姻等習俗上就有巨大差異。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如果大明要混一各族,不能強行的一刀切,必須根據當地實情來求同存異。
比如以放牧爲生的吐蕃化漢人,如果想要重新漢化,不能強求他們改變婚姻習俗。因爲那些看似不合禮儀、違反倫常的婚姻制度,是礙於惡劣的生活環境而產生,只有通過收繼、異輩婚等方式,才能儘可能的延續部族生存。
朱銘親自閱讀了三十份試卷,把第十八名挪到第一位,其他排名都沒去改變。
“拆卷吧,”朱銘指着欽定的狀元卷說,“禮部把狀元郎的行狀(個人及家庭資料)送來。” 每個考生進京之時,都要在禮部登記資料。
很快,新科狀元的詳細資料,就出現在皇帝和大臣面前。
幾位閱卷大臣,表情都有點詭異。
李中,字至誠,陝西湟州人。
他爹的信息還算正常,前宋的邊軍低級將領,收復河湟時被調去湟州。
他爺爺的信息就有點離譜了,居然是宋朝招募的番兵軍官。雖然沒有寫明白,但稍微懂行的都知道,肯定是大宋邊境地區的異族。
……
傳臚大典。
一個眼眶稍顯凹陷、鼻樑也很高的青年,被叫到最前面獨佔鰲頭。
新科進士集體去換官服時,這個青年引來一衆側目。
沒辦法,具有明顯異族特徵的士子,居然被欽點爲新科狀元,實在是有點兒過於離譜了。
進士們被領着前往大殿,狀元李中走在最前面,殿中官員也紛紛看來。
參拜皇帝之後,平身排隊站立。
朱銘喊道:“狀元郎近前來。”
李中連忙趨步上前。
朱銘仔細打量:“你祖上是哪族的?”
李中老老實實回答:“回稟陛下,家祖父是回鶻人,家祖母是吐蕃人,曾祖父是……是党項人。不過,家母是漢人,家祖母的祖上也可能是漢人。”
民族構成好複雜!
朱銘並未繼續探究,因爲肯定有問題。
一個北宋的邊境番兵,正常而言屬於炮灰。兒子居然做了低級將領,孫子竟然有錢讀書科舉,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其實很簡單,李中的爺爺做了大宋番兵軍官,在宋國對西夏進行貿易制裁時,他利用族人幫上級走私西夏青鹽。漸漸的,跟好幾任上官都關係很好,還給兄弟、兒子謀求軍官職務。
到了李中他爹的時候,被調去河湟擔任低級將領,開始悄悄跟黃頭回鶻做生意。
大明建國之後,不允許軍隊將領經商,但李中的叔父可以啊。也不必藉助軍隊的力量,老老實實跑絲綢之路,把貨物賣到西夏的沙州就能賺錢。
新科進士的初授官職已經定下,朱銘臨時改變任命,親自說道:“狀元李中,不必留在朝中觀政,直接前往柔遠(張北縣)做主簿。”
“謝陛下!”李中作揖拜謝。
柔遠縣的民族構成也極爲複雜,是朝廷控制漠南蒙古的重要跳板。
如果李中認認真真做事,估計一兩年時間就能升爲柔遠縣令。
今年的榜眼,是福建莆田人黃公度,歷史上他在南宋考中了狀元。
探花卻名不見經傳,叫做劉傳先,開封府人。如果沒有朱銘改變歷史,或許他會死於靖康之難,所以纔沒有在史書中留下名號。
所有新科進士都得到初授官,拜謝皇帝排隊退出。
他們從東華門出去,簪花騎馬遊街。
開封府尹親自幫狀元郎牽馬,李中坐在馬背上彷彿夢中。
他從小在河湟長大,根本沒有名師教導。大明開國之後,他被父親送去蘭州進修,總算能夠正正經經學儒家經典。
但連考兩次舉人失敗,於是帶着錢財去洋州求學——洋州書院如今名氣很大。
他靠着物理、數學等科目拉分,終於在陝西考上舉人。今年會試也排名靠後,勉強踩着尾巴纔沒落榜。
就這破成績,突然做了狀元是什麼鬼?
街道兩旁全是歡呼聲,李中夢遊般騎馬走完全程。
傍晚,新科進士們聚餐,一個又一個進士,跑來給李中敬酒求交往。
李中的酒量極好,來者不拒。
榜眼黃公度就坐在他身邊,忍不住問道:“至誠兄,可否告知你殿試文章寫的什麼?”
會試文章必須公佈,以此展示科舉的公平性,杜絕有垃圾文章被打高分。甚至印刷成冊,讓天下士子學習觀摩。
但殿試文章基本不外露,反正不存在落榜,只是重新排名而已。
黃公度心裡非常納悶兒,他自負文采斐然、用典精妙、有理有據,實在想不通會輸給一個邊疆士子。
李中已不記得文章詞句,簡單複述自己的答卷內容。
這一桌的新科進士聽完,基本確定了兩件事:
第一,這位狀元的儒學造詣很差,辭章典故也不精通,放在南方估計中舉都困難。
第二,這位狀元的殿試文章,某些內容獲得了皇帝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