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熱的正午過去之後,開封府的大門這才緩緩打開來。
頃刻間,一片巨大烏雲從大門那邊慢慢壓了過來,一會兒功夫,就將整個開封府籠罩在內。
初夏那酷熱的正午,並沒有勸退圍觀的百姓,稍微富裕一點的市民,就是去到附近茶肆、酒肆稍作休息。而窮一點就蹲在大樹下,隨便吃點東西,背靠着大樹眯一會兒。
今兒要不看到結果,這回去誰睡得着啊!
故而大門一開,所有人立刻圍聚過來。
然而,他們的熱情,卻讓那些官員是倍感焦慮啊!
雖然他們個個都是經驗豐富,哪怕是在勾心鬥角的朝廷鬥爭中,他們也不會這般焦慮,因爲他們心裡都有個底,大致也能猜到對方會怎麼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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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恭畢敬地向趙拚行得一禮,趙拚見他穿着道袍,怎麼也得給三清一些薄面,再加上他也很同情耿明,於是指着旁邊的證人椅道:「本官允許你坐審。」
「多謝趙相公。」
耿明行得一禮,然後坐在了證人椅上。
張斐站起身來,問道:「耿明,你是哪裡人,在出家之前,又是幹什麼的。」
耿明道:「我乃開封縣白馬鄉人,祖上曾有在侍衛馬軍司擔任過指揮使。」
門口曹棟棟激動道:「原來也是咱三衙的軍戶。」
馬小義問道:「哥哥,爲啥三衙軍戶總是被人欺負?」
曹棟棟忙道:「我可沒有欺負軍戶。」
「?」
又聽耿明繼續道:「後因家道中落,又淪爲自耕農,到我父親這一輩,憑藉爲朝廷販馬,又在家鄉置下一些田業。」
張斐問道:「你家之前有多少田業?」
耿明道:「共有四百三十多畝地,屬上二等戶。」
「這田地可是不少啊!」張斐好奇道:「有如此家業,你爲何還要出家爲道。」
耿明頓時怒容滿面,「這都是讓那韋愚山給逼的。」
張斐道:「他是怎麼逼得你?」
耿明道:「三年前我被任命爲白馬鄉的里正,專管鄉里催繳稅收之事,而當時韋愚山乃是鄉里最有錢的一等戶,至少擁有數千畝田地,但是他卻用盡各種手段,一錢稅都未曾繳納過。」
張斐問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段?」
耿明回答道:「他憑藉家裡傳來祖業,在鄉里大肆放貸,尤其是在他擔任白馬鄉戶長時,他巧立名目,催逼鄉民繳納更多的稅收,但同時又暗中派人放貸,讓鄉民借錢交稅,可是鄉民剛交完稅錢,他又來催債,最終逼迫鄉民將土地賣給他,但又不立官契,稅賦還是留在鄉民頭上。」
張斐問道:「官府就不管嗎?」
耿明搖搖頭道:「不可否認,韋愚山雖然巧立名目,收到更多的稅錢,但他也並未中飽私囊,全部如數上繳,因爲他目的是放貸賺錢,以此兼併百姓的田地,官府不但沒有怪他,反而誇獎他。」
聽審的官員們是昏昏欲睡。
沒勁。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可有針對過你?」
耿明搖搖頭道:「那倒沒有,當時我家也有些錢,不需要向他借錢,但是我與我妻子常常救助一些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的鄉民,對於他的惡行是一清二楚。」
…
張斐問道:「你們是無償接濟那些鄉民嗎?」
耿明點點頭道:「從我父輩開始,就經常接濟一下窮苦鄉民,但可惜我家也沒有太多錢,所能接濟的百姓也不多,如果他們上我家要飯,我也只能給他們一碗飯吃。」
門外一陣唏噓。
這真是好人不長命啊!
如文彥博、司馬光都是搖頭嘆息。
這就是他們期待的地主典範。
鄉里有困難,你這些殷實的富戶,就應該出手相助。
這是最省錢的辦法。
這樣的話,朝廷就可以藏富於民。
唯一的缺陷,就是這典範好像都活不久啊!
張斐又道:「你繼續說。」
耿明又道:「我實在看不過韋愚山的所作所爲,故此暗中調查他隱匿的田畝,當時就查到他隱匿一千二百畝,等輪到我擔任里正時,我就拿着憑據上他家催繳稅收。
哪知他不但將我趕出來,後來還謊稱他交了一千二百畝田地的稅給我,是我隱瞞了那些稅收。」
張斐問
道:「據我所知,我朝交稅是有憑據的,他如何冤枉你。」
耿明道:「他當時確實拿出了他交稅的稅鈔,但那根本就不是我給他的,而且這一千二百畝的田稅,我一個人又怎麼拿得走,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張斐問道:「之後呢?」
耿明道:「之後他就夥同兩名污吏敲詐勒索我,讓我將這一千二百畝田地給他補上,否則的話,他就要去告我以公謀私。」
「你補上了嗎?」
「因爲那稅鈔是真的,我也怕惹上官司,無奈之下,我就只能補上,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之後官府就將那一千二百畝田地稅賦算在我名下。可我家也四百多畝田地,哪裡負擔起這一千二百畝的田稅。」
「你沒有告官嗎?」
「我本來是打算去告官的,可就那時,韋愚山的女兒被昌王看中了,且被昌王收爲妾侍,韋愚山在鄉里是更加肆無忌憚。我哪裡還敢告官,而且我深知韋愚山的爲人,是睚眥必報,我害怕遭到報復,我也承擔不起那麼多稅收,於是假意休掉妻子,將他們送回孃家,又將田產變賣出去,自己出家爲道,這三年來,我一直都躲在道觀裡面。」
此話一出,不少官員面露怪異之色。
還與昌王有關。
這一點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可是門口的百姓,卻都是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個個是敢怒不敢言。
張斐問道:「既然如此,爲何你現在又要去告發韋愚山,居我所知,韋愚山的勢力比以前要更加強大。」
耿明道:「其實這兩年來,我一直都在暗中調查韋愚山,收集他偷稅漏稅的證據,等待着時機。」
張斐又問道:「那你調查到什麼。」
耿明道:「我查到這兩年來,韋愚山更是變本加厲,逼迫百姓逃離鄉村,而那些田地就徹底變成無稅之田。最終官府又將那些田稅分攤到附近百姓的頭上。」
…
張斐問道:「官府憑什麼這麼做?」
耿明道:「因爲我朝有規定,百姓販賣田宅,需要先問親鄰,官府就以親鄰監督不力,而將那些田賦分攤給附近得百姓。」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你又爲何此時要告發韋愚山,你就不怕韋愚山的報復嗎?」
耿明突然眼眶一紅,「那是因爲因爲我妻兒他們孤兒寡母在孃家,不怎麼受待見,受盡委屈和欺負,還常常挨餓受凍,都已經快活不下去了,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故而才決定出來,去告發韋愚山。」
說到後面,他捂着雙目,哽咽了起來。
門外的百姓也深受感染,偷偷抹去眼淚。
伸張正義就是這結果?
這衙前役真是害人不淺,你不對百姓狠,那你就完了。
王安石見到這一幕,心裡是非常開心的,不是他鐵石心腸,而是這能夠爲他的募役法,提供充分的證據。
當然,這也是張斐給他的承諾。
張斐見耿明哭得不能自已,於是又向趙拚道:「關於韋愚山偷稅漏稅的證據,主審官應該已經看過了,這都是很容易查到的,其中就包括韋愚山在落馬坡那一千二百畝田地,至今那一千二百畝田地也只繳過兩年的稅,而且全都是耿明繳的,這絕不是一個巧合。」
趙拚點了點頭。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範純仁微微一愣,眼中充滿着疑惑,站起身來,道:「耿明,當時可是王鴻擔任開封知縣。」
耿明抹着眼淚,是直搖頭。
「我問完了。」
範純仁坐了下
去。
我是來爲王鴻辯護的,這事跟王鴻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至於那韋愚山,他也認爲該死,壓根就沒有想過爲韋愚山辯護。
張斐又起身道:「懇請主審官傳韋愚山上堂。」
趙拚先是讓人帶着王鴻下去休息,然後又傳韋愚山上堂。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個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上的堂來,國字臉,濃眉大眼,橫看豎看,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看着是真不像一個作女干犯科之人!
「小民韋愚山參見趙相公。」
韋愚山拱手一禮。
趙拚就只是點點頭。
你就站着審吧!
這裡沒有你坐的位子。
韋愚山瞟了眼那座椅,倒也不敢說什麼,老老實實站在那裡。
這都還沒有開問,門口百姓對着韋愚山就是一陣唾罵。
平時他們可不敢罵,此時不罵更待何時。
許多觀審的百姓,其實就是爲了宣泄這種情緒。
韋愚山只能低着頭,掩耳盜鈴。
趙拚畢竟當過權知開封府,知道怎麼應對這種情況,等到百姓都罵得差不多了,他才一拍驚堂木,「肅靜。」
等到門口漸漸安靜下來後,張斐站起身來,道:「韋愚山,關於三年前耿明一桉。」
韋愚山點頭道:「是***得。」
…
此話一出,一陣譁然之聲。
你這認得忒也乾脆了。
饒是趙拚、韓琦、富弼他們都驚訝地看着韋愚山。
我讓你認罪,也沒有讓你認得這麼爽快啊。張斐也愣了愣,好氣好笑道:「那你自己說說吧。」
韋愚山點點頭,道:「當時在新馬鄉的一二等戶裡,就屬他們耿家與我韋家最具威信,我當戶長的時候,可也沒有上他家催繳稅收,是別得里正去的,可他一當上里正,就來找我麻煩,我認爲他是借公職來打壓我們韋家。
故此我就買通兩個刀筆吏,那稅鈔是我真繳了稅換來的,可不是假得,只是我想了法子讓那糧食暫不入庫,我就拿着稅鈔去嚇唬他,讓他幫我繳稅。
至於後來他去當道士,可就與我無關,我也沒有去找他麻煩。」
蘇軾聽罷,偏頭向弟弟道:「這人真是夠狠的。」
蘇轍點點頭道:「不但夠狠,而且還很狡猾,之前大家都以爲他是僞造稅鈔,這可是大罪,不曾想,他竟然是繳了稅換來的,相信耿明也未有想到。」
趙拚聽得氣就不打一處來:「人家耿明拿着憑據找你收稅,可有問你多要一錢稅?」
韋愚山搖搖頭道:「沒有。」
趙拚道:「這正當收稅,你也能當成是人家打壓你?你爲何不繳稅?」
韋愚山憨憨道:「回趙相公的話,大家都都在想辦法不繳稅,哪怕是那些三四等農戶,也是如此,我要是繳了,那會被人笑我傻的。」
「?」
趙拚聽着都笑了,但笑得非常苦澀,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是好。
韓琦道:「此人真是聰明啊!」
富弼皺眉道:「也許後面有人高人指點也不一定。」
韋愚山看似憨憨,但他這個問題回答的非常妙,法不責衆。
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會是張斐在後面指點。
不過張斐也只是告訴他該怎麼做,具體怎麼說,他可沒有教,可見韋愚山確實如外面傳言一般,夠狠,也夠狡猾。
張斐問道:「如此說來,你是對自己偷稅漏稅的行爲,是全都承認?」
韋愚山點點頭。
張斐又道:「你與開封縣王知縣可是相識?」
韋愚山點點頭道:「我與王知縣的關係非常不錯。」
張斐道:「據我所知,在耿明告發你不久,你也馬上寫了狀紙告發他,你是如何得知耿明告發你的?」
韋愚山道:「是王知縣派人告訴我的。」
張斐問道:「他有沒有教你怎麼做?」
韋愚山直搖頭道:「那倒沒有,他就只是告訴我一聲,是我決定反告一狀。」
張斐問道:「那你就沒有賄賂王知縣?」
「沒有!」
韋愚山立刻道:「衆所周知,那王知縣爲官正直,從不收受賄賂,我也從來沒有拿錢或者土地去賄賂他,這你們可以去查。」
…
此話一出,所有官員都昂首挺胸。
這韋愚山雖然夠狠,但但也算是敢做敢當,沒有將責任推給別人。
是一枚漢子。
範純仁疑惑地看着張斐,這麼問下去,你怎麼將王鴻定罪啊!
張斐好奇道:「你們之間既然沒有金錢來往,你與他是怎麼相識的。」
韋愚山道:「我一直都很欣賞王知縣行事作風,辦事雷令風行,說一不二,王知縣要修水利,要修道路,要賑災,我可是捐了不少錢,一來二回也就認識了,這這你們也都可以去查的,我偷稅漏稅就是怕被人認爲我傻,可不是吝嗇那點錢。」
好傢伙,可真是會說話啊。張斐問道:「是你主動去捐的嗎?」
韋愚山道:「那倒不是,一般都是官府派人來問,我們才捐的。」
張斐道:「那你這兩年捐了多少?」
韋愚山想了想,道:「具體我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但至少也有個七八百貫吧。」
別得官員是越聽越興奮,這比想象中的可是要好太多了。
可是文彥博、司馬光等保守派的精英,是越聽越鬱悶。
尤其是王安石,他還不斷地朝着司馬光發出挑釁的信號。
司馬光權當沒有看見,認真聽審。
藏富於民,藏富於民,要是將富都藏在這種人手中,那確實很尷尬。
耿明纔是他們心中的典範,結果耿明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張斐問道:「那王知縣知道你偷稅漏稅嗎?」
韋愚山直搖頭道:「我不知道,應該是不知道吧。」
張斐問道:「王知縣可有派人查過你。」
「那倒也沒有。」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範純仁徹底傻了?
問問完了?
就這?
這你拿什麼將王鴻定罪?
北宋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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