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會玩,還得看王安石。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這麼做,肯定是針對白契補稅一事。
他們借佃農刁難你王安石。
你王安石就拿此事去整他們。
平時也沒看你去查。
這令文彥博等人非常無語,拿着治國去鬥氣,不尋思着如何解決這問題,反而令問題變得複雜化。
趙頊帶着一絲疑惑地望着趙抃等人。
你們連事情都未有弄明白,就上奏彈劾。
弄得咱們好像挺不專業似得。
趙抃拱手道:“這是臣的過失,臣事先未查明白,臣願受罰。”
大丈夫,有錯就得認。
趙頊忙安慰道:“卿言重了,有誤會,說清楚就行,卿莫要在意。”
之前沉默的司馬光突然看向王安石,道:“王介甫,你身爲參知政事,若知有人偷稅漏稅,何不直接下令調查,爲何要去開封府告狀,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御史林旦立刻道:“司馬學士言之有理,朝廷自有規章制度在,政事堂乃是宰執之司,願在開封府之上,你這麼做的話,只會令政令法令不明。”
王安石看向林旦,笑道:“林御史說對,政令法令不明,自是不可取也。敢問林御史,你認爲偷稅漏稅,是事關政令,還是法令?”
林旦稍稍遲疑了下,道:“雖事關法令,但你目的卻是借法行令,你不過就是藉此狀,逼迫那些地主佃農補稅罷了。”
“就算是,我以爲也無可厚非。”
王安石道:“不法法,則事毋常;法不法,則令不行。之前政令之所以不通,就是在於此事關乎律法,但是我們卻在此以仁德爭辯,如何爭得明白。”
說到這裡,他看向文彥博,“文公之前認爲,補稅一事,不能一刀斷之,應該考慮實際情況,否則的話,將會引發民怨。
這我也認同,但如果我們下達政令,免除那些佃農的稅收,那又置法令於何地?是不是說,我們可以隨便更改律法?有法而不循法,法雖善與無法等,治國無其法則亂也。”
文彥博立刻反駁道:“律法不外乎人情,守法而不變則衰也。”
“法變,而非是以令屈法。”
王安石沉眉道:“偷稅漏稅乃屬違法之事,就算律法不外乎人情,但也要循法而行。這便是我訴諸開封府的原因。
諸位若覺不妥,可令開封府判決他們無須補稅,但也必須要給出合法的解釋,亦或者請求陛下以赦釋法。但決不能說由我們幾人商定,此法有沒有用,合則用,不合則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如此,國家必亂。”
他這一番說辭,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對面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看向趙頊。
這真的沒得辯。
王安石說得非常清楚,你可以用政令的方式判開封府判他們免稅,但必須要給出解釋,亦可讓皇帝釋法,這纔是朝廷規章制度。
不能說大家用同情來釋法。
這豈不是亂套了。
文彥博、司馬光也沒法反駁這一點,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最終都是皇帝用赦令釋法,要麼以仁義的名義開恩赦免。
這球又拋給了趙頊。
趙頊很是糾結,左看看,右看看,道:“此案究竟是怎麼回事,朕也尚未清楚,且看開封府審理之後,若確有冤情,或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再議赦否。”
趙抃、文彥博等人都拱手道:“陛下聖明。”
神宗這話,算是不偏不倚,也沒說非得要這稅,若有特殊情況,可赦之,但也得先審理,若不敢審理,這裡面鐵定就有貓膩。
又能說服了誰。
林旦突然道:“可是陛下,王大學士所狀與白契補稅無關。”
王安石道:“這只是爲了避免違反朝廷政令,這一百零八人都曾持白契漏稅,到時自會一併審理,該罰則罰,該免則免。”
他也不藏着,我就是找個理由,針對的還是這事。
趙頊稍稍點頭。
林旦鬱悶死了。
早知道,就還不如直接就補稅打官司,這裡面會扯出多少事來。
司馬光突然站出來,道:“陛下,若開此例,今後審查偷稅漏稅,恐都需司法決斷。”
言下之意,今後朝廷也就不能以政令的形式,去判決別人是否偷稅漏稅,必須得以爭訟的方式。
其實就是告誡趙頊,你得考慮以後,這麼做會令治國變得更加複雜,咱大宋已經夠複雜了。
不等趙頊開口,王安石就道:“你不是正在司法改革嗎?”
趙頊立刻點點頭,微笑地看着司馬光,“卿也需要將此事考慮進去。”
司馬光神情一斂,不接這話。
趙頊也沒給他臉色看。
宋朝君臣就這麼回事。
林旦立刻道:“但這會使得官府支出倍增。”
王安石反駁道:“若能執法嚴明,所繳稅收,是足以彌補官府支出,甚至還能餘出不少。”
林旦登時無言以對。
哥買把菜刀去搶錢,你跟我談菜刀的花費?
你神經病啊!
會議結束之後,大臣們是抱怨着,往殿外走去。
打官司!
又是打官司!
天天打官司!
從差役法打到稅法,乾脆什麼事都打官司算了,還治什麼國。
難受!
想哭!
司法伸張,誰都不好受啊!
隨後出來的文彥博,聽到他們的抱怨,不禁向身旁的趙抃問道:“趙相如何看?”
趙抃望着前面那些人,“雖然我不喜王介甫行事作風,但是他們的抱怨,讓我認爲,或許王介甫做得並沒有錯。”
文彥博撫須點點頭。
他們爲什麼抱怨,不就是有些話是說不出口,有些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
很多事是不能較真的。
爲什麼這種事,總會在庭辯中,不了了之,原因就在這裡。
打官司令他們就非常難受。
趙抃瞧了眼文彥博,又道:“而且我相信呂知府會在公堂上免除那些佃農的負擔。”
文彥博卻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司馬君實說得對,王介甫一定會將稅收上來的。”
他們都走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纔出得殿來,又在臺階前,默契地停住腳步。
“你這是豁出去了呀!”司馬光淡淡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會得罪多少人?你將來還要不要推行新法?”
王安石微微一笑:“君實若在,安石有何懼哉?”
司馬光聽得一頭霧水,我特麼是反對你的,你看不出來嗎?偏頭看去,“此話怎講?”
王安石道:“只要君實在,公正便在,公正若在,雖千萬人矣,吾亦可告之,哈哈!”
言罷,揮着大袖就往臺階下面走去。
司馬光嘴角直抽搐,“好你個王介甫,竟然妄想讓我爲你保駕護航,可真是想得美,等你新法出來,只怕你哭都哭不出來。”
目前來看,他的司法改革,確實有助於王安石。
但要知道,新法還未出,王安石處理的是舊疾,司馬光也只能乾瞪眼,還得配合王安石。
真是糟心啊!
但話又說回來,爲什麼這一招,他們就是防不住。
其實原因不在於張斐有多厲害,這到底封建時代,而是在於他們自己。
就是因爲他們這一批賢臣,在保護着張斐,在捍衛着大宋司法。
要是換蔡京,換秦檜,張斐這麼玩的話,只怕早就死了幾萬遍。
不可能活下來。
誰特麼跟你講公正?
誰特麼跟你講司法?
偏偏張斐遇上王安石、司馬光、韓琦、富弼、文彥博、呂公著、趙抃、許遵這一羣剛正不阿的賢臣。
汴京律師事務所。
“司馬大學士,這這真的與我無關,王大學士親自上門委託小店,我我就沒法拒絕啊!”
張斐看着緩緩走來的司馬光,是趕忙解釋道。
司馬光淡淡掃他一眼,道:“就不請我坐下嗎?”
“啊?哦,司馬大學士請坐。”張斐趕緊伸手引向正座。
司馬光坐了下來,“如此說來,你並不贊成?”
張斐沉吟少許,“不瞞司馬大學士,我其實對此是有所保留的,因爲我認爲這會引起很多人的反對。”
這是實話,他原本都準備玩盤外招。
司馬光點點頭,道:“你能明白這一點就最好了,他們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這場官司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容易。”
張斐道:“這場官司的關鍵在於證據。”
司馬光瞧他一眼,呵呵一笑。
張斐愣了愣,“我說錯了嗎?”
司馬光道:“其實人人都知道,他們在偷稅漏稅,爲何沒有人去查,不是說每個人都膽小怕事,而是你很難查得到什麼證據。你手中那些所謂的證據,一旦呈上公堂,可能就變成了栽贓嫁禍。”
張斐皺眉道:“他們當真這麼厲害嗎?”
司馬光道:“朝中大臣,有幾個不是大地主?皇親國戚中又有幾個不是大地主?爲何王文善被貶,他們並未糾纏,而王鴻被貶,他們爲何急於爲王鴻平反?
事關利益,那就無關善惡公正,你面對的可不是一百零八個地主,而是東京所有的大地主,稍有閃失,你可能會將自己搭進去。”
張斐怯怯道:“那他們會不會派人來刺殺我?”
司馬光還真的皺眉思考了一會兒,搖頭道:“暫時應該不會,若是此時刺殺你,那擺明就是做賊心虛,以王介甫的性格,必將會嚴查到底。
但是在公堂之上,你可得萬分小心,這場官司就不是說你幫人爭訟,就可以免罪,若讓他們抓到把柄,他們一定會置你於死地的,僞造證據可都屬違法行爲。”
張斐問道:“司馬大學士的意思是,讓我放棄?”
司馬光笑道:“你上了王介甫的賊船,你還下得了嗎?我來此目的,就只是想告訴你,這場官司比得是實力,而非是司法,王介甫雖然得寵,但他在朝中的勢力還遠遠不夠,若是贏不了,你也不要強求。”
張斐點點頭道:“多謝司馬大學士告誡,我一定會小心的。”
司馬光稍稍點了下頭,“我先走了。”
送走司馬光後,張斐嘴角揚起一抹笑意,“跟我玩證據,呵呵,我能玩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