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許芷倩是性格雷令風行,還是她真的迫切希望將張斐趕出許府,反正第二日,她就帶着張斐來到開封縣與祥符縣交界處的一間寺廟內。
在這裡,張斐終於見到那位農夫,是一個年紀與他相當的小夥子,不過看上去有些憔悴。
原來這小農夫險些走向大多自耕農的最終歸途,也就是自殺,幸得許芷倩相助,幫他在這寺廟裡面的火房尋得一個生計,暫得安身之處。
那農夫小夥見到許芷倩,還未說得兩句,就哭得是稀里嘩啦,泣不成聲。
唉這也難怪,他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就在一夕之間,丟了老婆和祖田,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崩潰的。
而這就是封建時代的根本問題所在。
百姓根本沒有抵禦任何天災人禍的能力,稍不留神,就是傾家蕩產,賣兒賣女。
“你先別哭,我今日請來一位高人,看能否幫助你。”
許芷倩伸手引向旁邊的張斐。
高人?張斐不禁神色怪異瞧了眼許芷倩,心想,這婆娘也真是現實,求我幫忙,就成高人了,否則的話,就是登徒子。不過二者好像也不衝突哦。
那農夫小夥聞言,不禁是又驚又喜,偏過頭來,望向張斐。
張斐拱手道:“在下張斐,你叫我張三便是。”
古代一般不叫人名的,外人還是習慣於稱呼他爲張三。
農夫小夥趕忙躬身一禮,抽泣道:“三三哥,你你叫俺李四就行。”
“原來李四哥。什麼?”
張斐望着那農夫小夥道:“你你叫李四?”
李四擡起頭來,點了點頭,又忐忑不安地看着張斐。
許芷倩好奇道:“有問題嗎?”
“哦。沒有!沒有!”
張斐搖搖頭,心想,張三李四,呵呵,我可算是見到了我的書上兄弟,難道這又是天意不成。又向李四道:“李四哥,請坐,請坐。”
待坐下之後,張斐便道:“我需要你將整件事的過程,清清楚楚的說一遍。”
雖然他來到宋朝,但他的思維還是沒有變,過程要比結果更爲重要,漏洞很少出現在結果上面,而是出現在過程中。
說着,他突然又向許芷倩問道:“你寫字快麼?”
許芷倩一聽就明白過來,但又好奇道:“這還需要記嗎?”
張斐道:“我怕我會忘記。”
許芷倩瞧了眼張斐,心想,身爲珥筆之人,連這點記性都沒有嗎?
但她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立刻取來文房四寶,準備記錄。
等許芷倩準備好之後,張斐就向李四道:“你可以說了。”
李四立刻便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知張斐。
過程與許芷倩說得一樣,他生了一場大病,他的妻子四處爲其求醫,花光家中餘錢,只能向當地一個名叫陳裕騰的大財主借得十貫錢治病度日。
等到他說完後,張斐直接拿起方纔許芷倩所寫的筆錄,又看了起來。
許芷倩覺得這廝年紀不大,派頭倒是不小。
他寫得可就是李四方纔說的,可張斐偏偏又要拿她寫得看,這不是裝又是什麼。
張斐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專心看着筆錄,突然問道:“還款日期是在去年的六月十五,但是你們簽訂第二份抵債契約卻是在當年的六月初三,此時可都還沒有到還款日,他們是否有逼迫你還錢?”
李四道:“這是因爲那陳裕騰見俺當年沒啥收成,怕俺跑了,故此從七月開始就派人盯着俺,催促俺趕緊還錢,並且還派人來勸俺用俺渾家抵債,後來俺和俺妻子實在是受不了,而且俺也根本拿不出錢還債,於是就提前幾天簽了這第二份契約。”
張斐看向許芷倩,道:“這合法嗎?”
這人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許芷倩無語地瞧了眼張斐,道:“借錢給別人,也不能算是壞事,誰也不想血本無歸,故此只要不傷人,官府不會理會這種事的。”
其實就算傷人,只要不是很嚴重,官府一般也都不會管,甚至官府還幫着再打一頓,讓你不還錢。
張斐又問道:“你既然受到如此冤屈,爲何不去告官?”
李四結結巴巴道:“俺俺怕那陳員外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俺還得受罰。”
許芷倩解釋道:“如果契約沒有問題的話,他去告官的話,可能還會被官府定爲誣告罪。”
張斐瞧李四神色緊張,不禁向許芷倩問道:“你似乎一直都沒有告訴我,這陳裕騰是什麼來頭?他僅僅是一個大財主嗎?”
許芷倩目光有些躲閃。
張斐半開玩笑道:“你不會是在設計對付我吧?”
“當然沒有。”
許芷倩果斷反駁,旋即又道:“陳裕騰的舅舅乃是判司農寺事王文善。”
司農寺目前職權還不是很大,等到王安石變法之後,這個部門就成一個非常關鍵的權力部門,肩負着青苗法的重任。
但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中央朝廷財政部門的長官,未來還可能升職,這來頭可是不小啊!
就知道沒這麼簡單。張斐沒好氣道:“你打算瞞我多久?”
許芷倩心虛道:“你連司馬大學士都不怕,何懼這小小的司農寺。”
張斐道:“這不是怕的問題,如果你們對我有所隱瞞,我不但不能幫助你們,那反而會害了我自己。”
許芷倩問道:“你有辦法嗎?”
張斐哼道:“你休要岔開話題,如果讓我再知道,你們對我有所隱瞞,那你們就另請高明吧。”
許芷倩略微不爽道:“好像是你求得我?”
張斐正色道:“我求得只是合作,是平等關係,而不是給你當個工具人,聽你使喚,這充滿謊言的合作,你認爲有必要進行下去嗎?”
許芷倩自知理虧,解釋道:“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你,只不過我想先看你有沒有辦法,若是你真有辦法得話,我自會將此事告知於你,我也絕不會隱瞞你的,畢竟這也會牽連到我爹爹。”
“我不喜歡藉口。”張斐搖搖頭,又道:“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的話,後果皆由你來承擔。”
許芷倩輕輕點了下頭,心想,若是你找不到辦法,你看我趕不趕你出去。
張斐又讓許芷倩將所有的契約、字據全部抄錄一遍,然後便帶着這些資料離開了。
出得寺廟,許芷倩就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暫時沒有。”
張斐搖搖頭。
許芷倩頓時面露失望之色。
張斐突然問道:“此事你可有跟你爹爹提及過?”
“沒有!”
“爲何?”
張斐問道:“是不是因爲對方有司農寺的背景,害怕給你爹爹添麻煩?”
許芷倩回過頭來,道:“你未免太小看我爹爹,我爹爹若是怕這麻煩,那麼阿雲一案,他如何又會支持告到汴京來。我沒有告訴我爹爹,主要是因爲我爹爹當時並不在汴京,其次,我知道告訴他也沒用,因爲如這種事發生過無數回,也有無數人去告官,但從未有人成功過。”
“是嗎?”
張斐笑道:“看來許姑娘對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許芷倩冷笑道:“我只是看不慣你大言不慚。”
“原來如此。”張斐笑着點點頭,又道:“那你介不介意,我去向你爹請教?”
許芷倩輕哼道:“你若不信我,大可去請教。”
張斐也不是故意揶揄許芷倩,回到許府,他便將此事告知許遵,並且向他詢問,畢竟許遵擁有豐富的經驗,這是許芷倩沒有的。
許遵仔細看過他們提供的資料後,不禁搖頭嘆了口氣,道:“這份契約沒有任何問題,雖然李四不識字,但是有旁人宣讀,符合規矩,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當時沒有詢問清楚。”
張斐道:“但這明顯是一樁欺詐事件,李四當時情況,就不可能選擇只用妻子去抵償本金,因爲他也沒錢還利息,還不如直接用田地抵債,一清二楚。”
許遵搖頭嘆道:“你可知有句話叫做‘官有政法,民從私契’,在這種糾紛中,契約就是非常重要的證據,一般來說,官府只會根據契約來判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官府就會有打不完的官司。”
張斐道:“這我知道,但是這其中涉及到的利息也不合規矩。”
許遵嘆道:“其實朝廷曾對高利有着諸多限制,比如說,若借粟麥,須以粟麥歸還,這就是防止那些大戶利用物折算來壓榨農夫。
不曾想卻是弄巧成拙,因爲通常農夫手中只有粟麥,沒有錢幣,可借的又是錢幣,那麼一旦粟麥不能及時換成錢,就變成無法還債,最終又只能將田地抵償,反而進一步使得兼併加劇,再者說,你認爲李四的妻子又值多少錢,這根本就無法計算,故在真宗朝,朝廷又放寬此類限制。”
張斐愁眉緊鎖道:“如此說來,此案沒得打。”
許遵搖搖頭道:“我是沒有辦法,不過你若有辦法,能夠找到證據,那我也一定支持你得。”
這種民間借貸糾紛案,他是真的有心無力。
允許放高利貸,農夫是死路一條,可要不準放的話,反而死得更快。
故此官府能夠堅持民從私契,不與地主勾結一起坑,那就已經是非常公平公正,不能奢求太多了。
如果不堅守這一條,首先一點,試問誰敢借?
肯定又會出現許多老賴。
當下也有不少老賴。
官府又沒有這麼多人手,是不是允許地主用自己的方式去追討,這反而是滋生出更多問題來。
當然,堅持民從私契,肯定是有利於統治階級的,這是毋庸置疑的,其中一點,大多數人都不識字。
這種文字遊戲的契約,也只是地主剝奪自耕農的一種方式罷了。
如李四這種案子,真不過是滄海一粟,許遵也見過不少,但他也只能依法判決。
這就是爲什麼他自己下鄉教百姓律法知識,目的就是避免這種事發生,但他們父女到底能力有限,只能幫一個是一個。
許芷倩又向張斐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張斐瞧了眼許芷倩,正兒八經道:“我打算先借一本《宋刑統》研究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