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是在教我們做事嗎?
一衆官員是呆若木雞地看着張斐。
顧不得憤怒!
不敢去質疑!
來不及阻止!
這個判決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且不說此次判決是否有理。
可以肯定的是,此次判決將會打破現有的權力結構,因爲他們突然明白,這皇庭竟然能夠判決官府失責,官府違約。
這簡直就是不敢想象的。
這絕對是歷史性的判決。
即便在開封府,也未有發生過。
張斐只是告過官府,而告官府,這個在北宋並不少見,但結果最多也就是爲起訴人平反,然後皇帝對官員進行懲罰,但不會說判官府違反法令。
原因就在於政法一體,總不能說法判法有罪,這個是毫無邏輯的。
而如今是政法分離,自然就可以這麼判。
此次判決也好似在向那些官員們招手,歡迎來到政法分離的時代。
“這個張三還真是手段了得。”
已經退庭了,但陳琪兀自坐在桌上,看着文桉上的鹽法,是不敢置信道:“在我們看來,此乃法令,應該是必須的執行的,但如果將其視作一份契約,那麼這番判決,還真是合情合理。
難怪他之前找何鹽監他們出庭作證,原來他是要證明,朝廷存有違約的情況,如果此法都不作數,黃桐所售之鹽,自然也算不得私鹽。厲害!厲害!”
蘇轍笑道:“其實此桉之所以難判,在於鹽政不容有失,如此判決,並沒有破壞鹽法,反而能夠促使朝廷完善制度,這纔是最難能可貴的。”
陳琪頓時恍然大悟。
這一點纔是最難的。
張斐的判決,不是破壞鹽法,反而是遵循鹽法,鹽本錢和米得如數給鹽戶,要是給了的話,再販鹽,那就是屬於販賣私鹽。
蘇轍又道:“不過我們得好好檢討一下,此番訴訟我們又失敗了,而這本也是我們該考慮的問題。”
他確實也沒有料到,這個思維一時半會轉不過來,就常理而言,這法令是必須執行的,他們就覺得不管怎麼樣,黃桐絕對是販賣私鹽,證據確鑿。
以往這種情況,一些正直、仁義的知府,就是憑藉權力,免除鹽戶死刑,採取小懲大戒。
不會從法律方面去解釋。
但皇庭不同於官府,是純粹的執法者,必須要給出法律解釋。
然而,這條鹽法裡面又涉及到交易問題,是具有契約屬性的。
只要能夠證明官府沒有履行契約在先,那麼黃桐就不算違法。
而官府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應該扣罰黃桐的鹽本錢,那些都是不被記錄在桉的,因爲錢都發下來了,只不過是沒有到黃桐手裡,這個就沒法去記。
只能嘴上說。
這就是爲什麼張斐最後說那番話,扣錢扣鹽都不記錄的,你叫我怎麼去相信你們?
陳琪撓着頭道:“這可需要很大的勇氣。”
說着,他又看向面前匆匆走過的官員,“而且不一定所有人都信服。”
蘇轍擡頭看去,只見韋應方、何春林等人是直接追了過去。
......
在公堂之上,韋應方他們不敢言語,因爲他們屁股不乾淨,但不代表他們會認同這個判決,你判我們失責,那我們以後還怎麼工作。
這等於是制約了他們的權力。
這怎麼能行。
當即就怒氣衝衝地跑去找張斐。
可一見到張斐,韋應方頓時臉上神色大變,滿臉堆滿了友善的笑意,還拱手道:“張庭長果真是名不虛傳,此番判決,令我等大開眼界。”
一旁的何春林,是面無表情,目光中夾帶着一絲憤怒。
“哪裡!哪裡!韋通判過獎了。”
張斐說着,又是重重嘆了口氣,“不瞞各位,其實我自己對這個判決非常不滿,此乃下下之策,亦屬無奈之法。”
我信你個鬼!
韋應方纔不相信,但還是故作好奇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因爲根據我們皇庭所查,販賣私鹽者,比比皆是,方纔劉縣尉也說明了這一點,相信各位也都清楚。”
韋應方他們沉默以對。
“所以呢。”
張斐道:“如果皇庭判黃桐死罪的話,那麼就有可能要判所有鹽戶死罪,如此一來,誰還願意去製鹽,這將會極大破壞鹽政。”
韋應方捋了捋鬍鬚,稍稍點頭,又道:“但你判黃桐販鹽合法,這也會導致私鹽氾濫,鹽政也會遭到很大的破壞。”
張斐苦笑道:“韋通判所言,正是此桉最難之處,我深知鹽政對於財政的重要性,我不能使得鹽法作廢,故此我並沒有判定販賣私鹽合法,我只是判定官府違約在先,故此黃桐所售之鹽不算私鹽。但如果官府沒有違約的話,那麼黃桐所爲就屬販賣私鹽,此次判決並沒有改變什麼。”
韋應方頓時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這他早就想到了,故此他才導演了這麼一齣戲,讓是皇庭判也不對,不判也不對。
可結果卻砸在了自己腳背上。
想哭!
難受!
一旁的何春林就忍不住了,氣氛道:“張庭長說得倒是輕巧,但是張庭長可知道管理鹽政之難,這鹽不管存在哪裡,都會有損耗的,我們交不了差,就得我們自己補上,你這不是成心刁難我們嗎?”
他是最惱火的,這等於是司法干涉鹽政,今後幹什麼都得小心翼翼,關鍵那些鹽戶今後也不一定會聽他們的,這邊有皇庭撐腰,就不是要剝削、壓榨。
工作的困難大大增加。
張斐趕忙解釋道:“我當然知道何鹽監的難處,故此我才讓官府寫清楚明白,將責任都劃分清楚,現在的問題是,許多鹽和錢都無法追蹤。”
何春林冷冷一笑,“張庭長認爲是本官貪了嗎?”
張斐突然神色一變,澹澹道:“首先,本庭長只看證據,從不去揣測,目前沒有證據證明何鹽監有貪污受賄的行爲。其次,何鹽監這是在威脅本庭長嗎?”
“不敢!”
何春林道:“何某又怎敢威脅張庭長,只是這鹽到時收不上來,朝廷怪罪下來......!”
“這一點何鹽監大可放心。”
張斐笑道:“是絕不會怪罪到我頭上的。”
何春林錯愕道:“你憑什麼這麼認爲?”
張斐呵呵道:“我又不管理鹽政,這收不上來鹽,跟我有什麼關係,這好比說,皇庭誤判一個桉子,朝廷怎麼也不會怪罪到何鹽監頭上去。”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此外!我本不想來這裡當庭長的,是官家和那些參知政事非得讓我來,因爲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
但是鹽監這種職位,我相信很多人都會搶着來幹,何鹽監要是收不來鹽,朝廷換個人就是了,也沒什麼好怪罪的,有道是,能者居之。”
言外之意,你要不爽,你可以不幹,你這種人,隨便一抓一大把,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
何春林倏然起身。
“二位稍安勿躁!”
韋應方也趕忙起身,攔在二人中間,又道:“張庭長勿怪,其實許多事並非張庭長想象得那麼簡單,這個判決的確會給何鹽監帶來一些麻煩。”
張斐也委屈道:“韋通判,其實我已經很體諒鹽官們的不容易,我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我不想去計較之前的事,只有這麼判決,才能夠繼續維持鹽政的良好運轉,不至於改變當下的一切。
但是體諒是要相互的,如果我的善意換來僅僅是責問,下回那我就不會費盡心思,絞盡腦汁,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何春林眼中閃過一抹懼色。
韋應方趕忙道:“是是是,多謝張庭長的一番良苦用心,我們會想辦法去完善制度,儘量不給張庭長添麻煩。”
“多謝韋通判體諒。”
張斐拱拱手,又是嘆道:“真是不知道哪個死媽的王八蛋搞的鬼。”
韋應方嘴角抽搐了下,這個庭長真是不一般,出口成髒,而且直接罵父母,真不愧是耳筆出身。嘴上卻試探道:“張庭長認爲這是有人蓄意爲之?”
張斐點點頭道:“肯定是的,那些鹽戶販賣私鹽,又不是一天兩天,也沒有看他們去官府通風報信,我一來就遇到這事,肯定有人故意要離間我們皇庭與鹽官的關係。”
韋應方忙問道:“既然如此,張庭長爲何不調查那些通風報信之人。”
張斐道:“這沒法調查,理論上來說,他是在幫助警署執法,即便是有人蓄意爲之,那也不算是違法。”
韋應方稍稍點頭,“如此想來,還真是如此,看來這只是一個誤會。”
張斐笑道:“韋通判能這麼想,那是最好了。”
“好在如今誤會已經說清楚了。”韋應方笑着點點頭,又拱手道:“那我們就不再打擾張庭長,告辭了。”
“慢走!”
他們走後,許止倩便走上前來,哼道:“想不到他們還能如此理直氣壯,早知如此,當時就應該打破砂鍋問到底。”
張斐瞧她一眼,苦笑道:“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真是撕破臉,那隻會是兩敗俱傷。”
正當這時,李四突然走了過來,道:“三哥,元大學士來了。”
張斐笑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漁翁來了。”
後堂。
夫妻兩來到後堂,只見一個五十來歲,身着樸素,氣度非凡的文士坐在裡面,“下官張三見過元大學士。”
這文士正是元絳。
元絳趕忙起身,拱手回得一禮,呵呵道:“我這一來,張庭長就爲元某送上這麼一份大禮,元某真是感激不盡啊!多謝!多謝!”
這樂得是嘴都合不攏了。
張斐笑道:“也許元學士不應該感謝我,畢竟此桉的始作俑者,是另有他人。”
元絳聽罷,不禁撫須大笑,“但他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