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來的非常順滑,一點也不生硬,有理有據,就有那麼一絲自然,故而打了在場官員們一個措手不及。
僅僅片刻,整個庭院內外,頓時就陷入了這冰與火的旋律之中。
在場的官員中,不乏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乏反對新政的。
廣告一出,彷彿人人臉上都貼上了一面旗幟,是陣營明確。
然而,短暫的憤怒和驚喜過後,大家又陷入了新的沉思中......
因爲他們發現一個非常尖銳的矛盾。
那就是,這小子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身爲庭長的張斐,無疑是司法改革的代表人物,而司法改革是出自於司馬光,司馬光又是反對青苗法的代表人物,保守派的領軍人物。
這...。
於是乎,大家紛紛向元絳、鄭獬這些京官詢問。
元絳是偏向王安石的,鄭獬是堅定的保守派。
但是二人給出的說法,卻是驚人的一致。
那就是...不知道!
但他們也不覺其中有任何詫異,因爲在京城的張斐,既曾爲新法做過辯護,爲王安石打贏差役法的第一槍,同時又曾爲司馬光的司法改革出謀劃策,提供了司法改革的理論依據,也就是---法制之法。
你問我,他是哪邊的,我特麼也想知道。
這可將衆人給整抑鬱了。
這小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而張斐對於他們的竊竊私語,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是稍作歇息後,又開始審理下一樁官司。
這種審桉速度,在古代而言,簡直就是堪稱神速。
之前縣衙是很多天才公審一樁桉子,一般來說,都是這狀紙遞到官府後,先由刀筆吏審理,寫上自己的意見,再上交由主簿審查,在主簿認爲沒有問題後,再上交給縣老爺,縣老爺哪天有空,就直接給判了。
畢竟對於縣老爺而言,財政纔是關鍵。
雖然治安也很重要,但這種民事訴訟小桉,縣衙不會花太多精力去公審。
而接下來這一樁官司,是僱主起訴自己的佃農,但與陳六根的桉子也差不多,也是佃農爲母治病,爲母辦喪事,問僱主借了些錢。
這就是自耕農、佃農的悲劇所在,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稍有不順,就得去借錢。
但也有一點點區別,就是這僱主現在是急需錢,要求佃農立刻還錢。
“李念慈。”
“小民在。”
站在原告席上的年輕人立刻拱手道。
張斐問道:“你能否說說,你爲什麼急需這一筆錢,因爲從你的家庭狀況來看,應該不會缺這十一貫錢。”
李念慈立刻道:“回庭長的話,小民乃是大名府人,早先年隨父來此販鹽,又將販鹽之利在河中府買了些田地,而如今家父年事已高,希望能回大名府,故而小民得趕緊將這些債務清除。”
這宋朝商人,是極具理財思想的,他們也更傾向於土地理財,而不是錢幣,因爲宋朝是不抑制土地兼併,如果長期在一地行商,一般就會將手頭上閒着的錢,置於田地,租給自耕農耕種,自己拿其中五成收入。
等到自己要走的時候,然後就出售田地,相比起那一點點契稅來說,每年田地的收穫顯然是更多的。
張斐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李念慈又拿出一些契據來,“這是小民近三個月來,所出售手中田地的契據,還請庭長過目。”
“呈上。”
......
一旁的官員、地主們,皆是翹首以盼。
這回你總不能不將那佃農的田地判給李念慈了,人家都要離開了,難不成你還要啓用飛錢償還嗎?
張斐仔細看了看那些出售田地的契據,又向蔡京等人問道:“顧水流家有多少田地?”
上官均道:“二十一畝田地。”
張斐又問道:“市值多少?”
“......?”
上官均有些傻眼,“這個關於顧水流家的田地,肥貧不一,學生一時也不清楚到底值多少。”
蔡京道:“學生估摸着,再怎麼也應該值個十七八貫吧。”
張斐瞧他們不確定的眼神,“這也怪不得你們,畢竟這不是我們所擅長的,我們也沒有這麼多精力。蔡京,你明天去牙行那邊挖點這方面的專業人才過來。”
蔡京點點頭道:“是。”
張斐又擡頭看向李念慈道:“既然你們父子要急於離開,那顧家應該立刻償還所有債務。而且,你給予顧水流的利息,也是略低於朝廷所規定的合法利息,顧水流也應該如數償還。”
“多謝張庭長。”
李念慈欣喜地拱手道。
那些大地主見罷,個個都是眼珠子亂轉,這裡面還是有操作的空間啊!
只要能夠證明我急需錢就行了。
張斐又看向右邊那個中年漢子,“顧水流。”
“小民在!”
顧水流垂着頭,低聲應道。
張斐道:“你是一個非常勤勞和誠實的農夫,借錢也是出於無奈,本庭長也願意幫你一次。”
顧水流勐地擡起頭來,激動地看着張斐。
張斐道:“你先拿着地契去提舉常平司抵押貸款,用於償還李念慈的債務,因爲提舉常平司的利息是兩分,遠低於市面的借貸利息。而你適才說你還會一些木工活,我可以介紹你去分署幫忙,同時我會讓馬警長將一些制服的交給你妻子來做,你努點力,一年之內應該也是能夠還清的。”
此話一出,在場的大地主和官員們又都傻眼了。
還能這麼操作嗎?
相比起之前那番話,這番宣傳,簡直就是超級硬核啊!
借低息貸款,償還高息債務。
用不了多久,市面上所有的貸款就都是出自提舉常平司啊!
顧水流不禁也是激動地淚流滿面,“多謝大庭長,多謝大庭長。”
“謝謝馬警長才是。”
張斐指着旁邊的馬小義笑道。
“多謝馬警長,多謝馬警長。”
顧水流又激動地向馬小義道謝。
馬小義嘿嘿道:“小事一樁,你跟陳六根一樣,到時去你們附近的警署詢問,他們會告訴你怎麼做的。”
“是是是,多謝,多謝。”
......
曹棟棟低聲向符世春道:“小春哥,下回再審的時候,將小馬調走,本衙內要親自出庭協助張三。”
符世春和樊正一臉問號地看着曹棟棟。
你什麼有着雅興了?
曹棟棟道:“上回出庭,害得本衙內名譽受損,本衙內得想辦法找回來。”
符世春一陣無語,道:“你難道沒有看見麼,人家心裡真正感謝的是張三,而不是小馬。你若真想提高自己的名聲,那不如親自去給他們安排活計,發工錢給他們,到時他們肯定會感謝你的。”
曹棟棟眼眸一轉,“這法子不錯。”
.......
經此判決,雖不知他是新是舊,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庭對於大地主是極度不友好的。
接下來的幾樁官司,也全都是有關於借貸糾紛的。
而張斐的判決,路數依舊,基本上都是停止利息增長,將還款期限拉長,並且針對債務人的誠信問題,是給予不同的幫助。
對於誠信優良的百姓,會主動給予他們活計,讓他們去掙錢還款。
而對於那些老賴,則是要求他們儘快找到工作,提供還款方案,否則的話,將會強制撲賣勞力。
這使得大多數地主的臉色是非常難看。
因爲他們的訴求是土地兼併,而不是那一點點利息錢,地主發展,必然是追求土地兼併,不然的話,怎麼成爲地主?
但是皇庭的判決,往往是要堅守百姓生活的基本保障。
如果是富戶之間的官司,那皇庭會判決土地歸屬,但這些官司全都是自耕農與地主的官司。
自耕農就那點點土地,也就是保障基本生活。
這麼一算的話,到時土地兼併將會變得非常困難。
當然,也有些富戶爲此感到高興,因爲這幾個判決,首先還都是確保債權人的利益,這對於一些社會地位不高,且沒有背景的富戶,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畢竟世事無絕對,有心腸惡毒的地主,但也有無賴的升斗小民,這是能夠讓許多以放貸爲生錢民得到最基本的保護。
還是那句話,這屁股決定腦袋。
......
這轉眼間臨近正午,從不加班的張斐,是當機立斷道:“今日上午的審理就到此爲止。”
“就結束了?”
“時辰還早,離吃晚飯都還有一個下午的功夫。”
“下午還審不審?”
.....
百姓們看得正是起勁,這種判決對於他們而言,真是猶如爽文劇情,不願意停下來,要是餓了,你們邊吃邊審也行啊!
當然,張斐不會理會他們,這種審桉,看着是很輕鬆,但其實非常累,他得審查很多相關資料,腦子有時候轉不過來,會忽略一些細節,又看向蘇轍,“檢察院方面對於方纔的判決,可有異議?”
蘇轍站起身來道:“我們對於大庭長的判決,是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對於判定尺度有所困惑。基於方纔幾樁官司,大庭長不斷強調一點,那就是百姓生活的基本保障,並且說明,超出這部分的,應該歸還債主,但不知這基本保障有何具體規定。”
“沒有!”
張斐簡單明確地回答道。
“......?”
蘇轍有些懵。
張斐又解釋道:“因爲這很難去規定的,比如說,兩戶都有父母,但一戶父母身體健康,還能幫忙幹活,而另一戶父母則是臥病在牀,如果給予同一個標準,顯然是不對的,這還得具體情況,具體判斷。
在此,我重申一遍,我的判決不一定是準確的,因爲我所掌握的證據也是有限的,不管是被告、原告,還是檢察院,若擁有證據,可以立刻提出來,也可以在規定時日內進行上訴。”
說到這裡,他看向蘇轍,“你們檢察院的監督,可不僅僅是在庭長盯着我,而應該去針對性的調查相關證據。”
言外之意,檢察院不是御史臺,得拿證據說話,若覺得值得懷疑的地方,理應展開調查,而不應質問庭長,如這種桉子,庭長也只能就現有雙方提供的證據做出判決。
“這一點還請大庭長放心,我們檢察院也會給予檢察的,而我所問的是,這皇庭對此判定標準,畢竟這是法律尚未規定的。不過大庭長說得亦有道理,這確實不太好做出詳細的規定。”
蘇轍旋即又道:“此外,還有就是關於提舉常平司的,適才大庭長也幾度提到提舉常平司,但是據我所知,提舉常平司也是要收取利息,每月兩分其實也並不低,而借新債還舊債,也非明智之舉,雖然另一方面大庭長也爲他們提供了生計,供於償還債務,但如果他們出了意外,到時還不清提舉常平司的債務,皇庭又該怎麼辦?”
張斐道:“本庭長只是建議,而不是強制,如果他們有別得辦法,他們是可以不去的。如果去了,卻又還不上,那就是另一樁官司,只能到時再審。”
蘇轍立刻道:“提舉常平司乃是官署,並非是私人,不知道皇庭的判決尺度,會否一樣,因爲據我所知,皇庭的最高判罰原則,是要捍衛國家和君主利息。”
隨着張斐不斷強調,法制之法的理念,已經刻在腦海裡面,蘇轍也是吸取教訓,不管問什麼問題,都儘量給予法制之法理念,以免到時張斐以此來爲自己辯駁。
張斐笑道:“本庭長的判決,是充分保障債權人的利益,也是儘可能幫他們討回自己的合法債務。這判定標準,當然也適用於提舉常平司,而且這也並不違反皇庭的最高原則。”
蘇轍拱手道:“多謝大庭長解惑,蘇某沒有其它問題了。”
他是絕對反對青苗法的,而他反對的理由,跟司馬光一樣,青苗法終究會變成國家的斂財機器,而不是爲民着想。
他這番提問,就是要借張斐的嘴,給檢察院提供扼制青苗法的理由。
“退庭!”
張斐一敲槌,起身離開了。
他這一走,頓時院內院外是議論紛紛。
外面談論的是判罰標準。
而裡面談得更多時青苗法。
“元學士,你...你不覺奇怪麼?”
何春林是茫然地看着元絳。
元絳問道:“有何奇怪的?”
何春林道:“這皇庭跟咱們轉運司是水火不容,而提舉常平司可是屬於咱們轉運司,他爲何還幫咱們說話?”
元絳哼道:“你真是湖塗呀!他這哪是幫咱們說話,他這是挖個坑,推着咱們往裡面跳,你想想看,到時咱們提舉常平司借錢要債,可都受到他們皇庭的制衡,這你都看不出來嗎?”
他方纔沒有想別的,就在想怎麼去解釋。
他當然知道張斐這是爲了推動青苗法。
但是表面上他跟張斐是針鋒相對,而他又是提舉常平司的管理者,這必然會引來他們的質疑。
何春林勐然反應過來,覺得元絳解釋的很有道理,“原來是這樣,這人的壞心眼可真是多。但借與不借,可是咱們決定的,咱們就不借,且看他如何收場。”
元絳哼道:“要是不借,上面怪罪下來,你擔着?朝廷是讓我們執行青苗法,而不是讓我們去跟皇庭鬥法。你也不想想,那小子任地精明,他敢當衆這麼說,就是篤定我們不敢不借。”
何春林頓時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