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令激起千層浪。
官府的這一道禁令,立刻鄉間引發軒然大波。
因爲這一道禁令,可以說是非常罕見,但也可以說是非常常見。
鄉紳與皇帝的關係,不僅僅是君民關係,中間還有合作關係。
一般來說,鄉紳都會配合朝廷的工作,甚至也執行過許多他們內心並不支持的政令,可見鄉紳還是服從政令的。
但往往朝廷只是頒佈政策,就說這低息放貸,如果是以往,直接就是明令禁止,不准你們這麼做,而不會說,宗法無權。
因爲宗法是鄉紳維護鄉村安定的唯一制度,也鄉村自治的依據。
皇帝對宗法是非常寬容,只要不影響到我的政權,你們愛這麼弄,就這麼弄,就是浸豬籠,朝廷也不太會過問的,官員要管,那也是官員的事。
因爲國家這麼大,各地習俗不一,就無法做到一法斷之,宗法是對大統一王朝一個非常好的補充。
雙方是有高度默契的。
但這一回不同,這一回是官府是直接下令,明示宗法無權這麼做。
這就是極爲罕見的。
那些鄉紳已經做好應對的準備,畢竟元絳已經放出狠話,他們也準備好鬥爭,但沒有想到元絳會這麼狠,直接對宗法下達禁令。
這是反守爲攻的節奏啊!
這令鄉村內部變得是空前團結。
三十餘名鄉紳直接趕到府衙來。
“元厚之,你憑什麼這麼做?”
樑友義對着元絳就是吹鬍子瞪眼,憤怒地質問道。
一個鬚髮蒼白,名叫許邦生的老者也道:“元學士,你這麼做,着實過分了。”
他們紛紛將目光都鎖定在元絳頭上,權當一旁的蔡延慶不存在。
但其實這一道禁令是府衙下達,而不是轉運司。
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轉運司迫使府衙下達的這道禁令的。
蔡延慶是肯定不會這麼做。
“過分?”
元絳突然擡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嚇得在場的老者一驚,“到底是誰過分?高利貸氾濫已久,你們都不管,可朝廷剛剛宣佈在河中府執行青苗法,而你們明知青苗法規定的是兩分的利息,就立刻規定一分五的利息,是不是朝廷去你們鄉里放貸,都違反你們的宗法,你們這是想幹什麼?造反麼?”
我兩分的利息,你宗法規定一分五的利息,那我去你鄉里放貸,不還得違法啊!
一個面容紅潤,身材微胖的老者趕忙道:“厚之,你這是誤會了,咱們的宗法只是規定鄉里那幾戶人家,這外面的人去鄉里放貸,我們宗法可是管不着的,更別說朝廷。”
他們這些人可以說是律法專業人士。
他們在定這條宗法時,也是考慮過各種問題,可不能讓官府抓到把柄,他們在條例上,只是禁止鄉里人,沒有說外人不準在鄉里放高利貸。
但是鄉民都認爲,任何人都不準來鄉里放高利貸。
其實也是不準。
“沒有誤會。”
元絳道:“大家心裡都清楚的很,我元某人也不是什麼黃口小兒,你們可千萬別說,這麼做是爲了協助朝廷打擊高利貸。”
“協助朝廷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早就對高利貸盤剝鄉民感到不滿,我們實在是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有何不妥?”樑友義厚顏無恥道。
元絳冷笑一聲:“那官府這麼做,也沒有什麼不妥。”
“你這是強詞奪理。”許邦生皺眉道:“這是誰給你的權力?”
元絳拱手朝天道:“自然是官家?”
“是嗎?這是官家下達的敕令?”許邦生立刻問道。
元絳道:“這點小事又何須勞煩官家,但是官府絕對有這權力。否則的話,各位也可以在你們鄉里宗法中允許私自釀酒、製鹽的條例。”
“你這簡直就是胡攪蠻纏。”樑友義道:“這能是一回事嗎?釀酒、製鹽,朝廷是有明文規定,但是朝廷對於利息的規定是在五六分之間,在此之下,應該都是被允許的。至於青苗法,那只是朝廷政策或者說買賣,可不是什麼法令。”
他們可都是官場老司機,說起話來,可是條理清晰。
元絳也不是善茬,笑道:“你也說了,朝廷規定是五六分的利息,而你們卻規定一分五的利息,到時百姓會怎麼想?朝廷不如你們仁義?你們這般急於收買人心是爲何那般?”
“你這純屬血口噴人。”
樑友義道:“人人皆知,這一分五的利息,是能夠惠及鄉民,朝廷卻爲私利,禁止我們低息放貸,朝廷就不怕失盡民心嗎?”
元絳笑道:“我的禁令可不是不讓你們低息放貸,你們當然可以這麼做,官府也非常鼓勵,我只是不允許你們將此利息,加入宗法中。你們這般大張旗鼓,我能不懷疑你們是別有用心嗎?”
“朝廷從未規定,我們不能這麼做。”
“現在規定了。”
“你.......你沒有這權力?”
“諸位更沒有違抗政令的權力。”
“我們是沒有,但是我們有權上書朝廷,問個明白。”
“請便。但請各位儘快將此條例從宗法中去除。”
“你休想得逞。告辭。”
這些士大夫們可不會懼怕元絳,直接起身離去。
這一回蔡延慶並沒有起身打個圓場,他知道這毫無意義,因爲對方擺明就是要針對青苗法,如果他們不肯退讓,元絳自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
皇庭。
“老師!”
當張斐、許止倩入得會議室,蔡卞他們都直接站起身來。
張斐被他們嚇得一跳,“哇...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懂禮貌了?”
四人同時驚訝地看着張斐。
要說言行舉止,我們可是比老師強多了呀!
別得不敢說,但這禮儀問題,他們們心自問,是絕對可以秒殺張斐,張斐作爲老師,那可真是站沒站樣,坐沒坐樣。
但他們現在無暇顧忌那麼多,那葉祖恰神情激動道:“老師,你聽說了嗎?”
“什麼?”
張斐問道。
葉祖恰道:“就是官府下令,禁止宗法規定放貸利息一事。”
張斐點點頭道:“聽說了,這違法了嗎?”
四人相覷一眼,同時搖搖頭。
蔡卞道:“這我們倒不清楚。”
張斐道:“不清楚就是不違法,不違法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蔡京突然道:“但是學生認爲,他們可能會來咱們皇庭打官司。”
張斐瞧他一眼,“此話怎講?”
蔡京道:“他們現在只有兩個辦法,要麼上訴朝廷,要麼上訴咱們皇庭,但是學生認爲上訴朝廷,希望並不大,因爲朝廷前不久才確定頒佈青苗法,他們這時候上訴,可能還會遭到朝廷的痛斥,但從司法層面來看,他們卻更佔優勢,故此學生以爲他們多半會來咱們皇庭上訴。”
其餘人三人也是頻頻點頭。
要將這事的來龍去脈上訴到朝廷,別說王安石,趙頊都得罵娘,你們這不是成心跟朝廷作對。
“非常不錯的分析。”
張斐笑着點點頭,“那就來了再說吧。”
葉祖恰道:“如果他們真的上訴皇庭,起訴轉運司,那可真是大桉子啊!咱們是不是得及早準備?”
許止倩微微抿了下脣,心想,你們的老師,都已經養精蓄銳多日。
張斐突然問道:“你們現在拿俸祿了嗎?”
四人皆是一愣,旋即點點頭。
來到河中府,一直都有拿,你不知道嗎?
張斐道:“那麼你們的任務就是做好現在的事,而不是爲將來有可能發生的事做準備,這又不是什麼天災人禍,還要提前預防。
如今皇庭還一堆事沒有處理完,你們竟然還有心情去想別的事,如果你們這麼有精力的話,可以門口幫幫忙,蓋蓋屋子,大家都趕着完工。”
“這是學生昨日的判決,還請老師過目。”
葉祖恰直接將自己的“作業”遞了上去。
蔡卞也趕忙轉移話題,道:“老師,我們最近審得全都是有關於債務糾紛的官司,庭裡不是還擠壓着許多擾民、侵佔等官司麼?”
張斐道:“每一類官司,都會由爲師先審一遍,然後再會交給你們審。而且你們現在審得只是半成品,畢竟雙方都還沒有耳筆辯護,你們可別好高騖遠。”
“是,老師。”
“對了!你們的助手都安排好了嗎?”
“已經安排好了。”
“那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真閒得慌,就教教人家,跟他們講講法制之法,他們辦事精練,你們也輕鬆啊!”
“是。”
.....
接下來,張斐又認真地跟他們總結他們最近審過桉子,真是心無旁騖。
倒是他們四個,卻還對那官府的禁令念念不忘。
其實起訴官府,現在已經是非常常見,但如果這件事鬧到皇庭來,那絕對是有史以來頭一遭。
因爲這裡面涉及到宗法、政令和司法。
以前就只是政令和司法之爭,相對還是比較簡單的,大家各司其職,但是宗法的加入,成爲一個三者遊戲,這就會變得非常複雜。
因爲宗法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東西,既然有政令屬性,又有司法屬性。
關鍵宗法與朝廷制度是憑藉默契維繫,而沒有明文規定。
蔡卞他們是毫無頭緒,故此很希望跟張斐探討一下,哪知道張斐壓根就沒有理會他們。
在會議結束後,張斐與許止倩是他們在失望目光中,離開會議室的。
“如果這事真的鬧到皇庭上來,好像沒有勝算可言。”
許止倩好奇地說道。
張斐問道:“你是站在誰的立場說得?”
許止倩道:“當然是轉運司,若是高息放貸,那這道禁令倒是沒有問題,可對方如今是低息放貸,這禁令是既不得人心,也沒有道理可言。”
張斐笑道:“還是有得打,這世上就沒有打不了的官司。”
許止倩問道:“如果讓你打,你有幾成勝算?”
張斐道:“那得看對手是誰,以及主審官是誰,但至少至少也有五成勝算。”
“這麼高?”
許止倩驚訝道。
她因爲最多一成,這個禁令在他看來,是毫無道理的,根本就站不住腳。
尤其青苗法還是打着惠民的旗幟。
這不是自打嘴臉嗎?
張斐笑道:“因爲沒有明文規定這二者的關係,之前都是憑藉官員的主觀判斷來平衡,但皇庭是講證據的,雙方都有操作的餘地,就看他們會怎麼打。”
正當這時,李四走了過來,“三哥,那蘇小先生來了。”
許止倩愣了下,道:“蘇小先生定也是爲此事而來。”
張斐呵呵道:“或許他已經摩拳擦掌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