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張斐的計劃而言,這稅務司還是來晚了一點,導致張斐對於一些財政問題,也不敢過於強勢,還是處處得遷就官府,就是因爲稅務司沒有到,很多工作都無法展開,他也無法通過稅務司去控制財政,也無法確保這稅到底能收多少上來。
這花錢容易,賺錢難啊!
但這不是他的失誤,而是司馬光的原因,因爲最初是安排張斐去江南,導致史挺秀、馮南希他們都被調去江南那邊。
結果張斐卻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轉向,那麼稅務司也得重新部署,不過目前已經在滲入河中府,正在到處招兵買馬。
然而,河中府的官員們,尚未察覺到,稅務司已經悄然來襲,一場針對稅務的改革,已經是在醞釀之中。
此時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還是全都聚焦在檢察院和官府的談判中。
這真的是自太祖太宗後,一次非常罕見的掃黑除惡行動。
關鍵還是在於,打擊的全都是關係戶。
而百姓對這些關係戶那真是深惡痛絕,因爲這些關係戶不但可以壟斷資源,同時還擁有法外之權,如果你不是關係戶,根本就無法與他們競爭,甚至還要被他們剝削。
但這不是憑藉他們的本事,是很難讓人信服。
隨着官府的屈服,又經過數日的談判,以及官員們從中斡旋,檢察院終於與那些關係戶達成和解,共撤銷了九十八條罪名,可以說是所有的起訴,全部撤銷,釋放三百二十餘人,罰金共六百餘貫,另外,共賠償受害者一千二百餘貫。
皇庭。
張斐與蘇轍走在被秋霜打溼的石板道上。
“這一切可還順利?”
張斐問道。
蘇轍笑道:“比想象中的要順利的多,正如你所料,他們中許多人害怕牢獄之災,一早就想妥協,後來與官府那邊談妥之後,其餘人也就紛紛認罰。”
話說至此,他稍稍一頓:“但是外面有許多百姓,對此表達不滿,到底我們檢察院並沒有起訴他們任何一個人,只是罰了他們一點錢。
可是他們哪裡知道,一旦清算舊賬,河中府立刻會陷入混亂之中,付出的成本將是幾百倍,甚至於幾千倍。”
對方之所以願意妥協,是基於檢察院不起訴,如果檢察院要起訴,這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就瞭解,到底對方也是有實力的人。
張斐笑道:“所以我們還需要宣傳,這可是非常重要的。”
“報刊?”
蘇轍立刻道。
張斐點點頭道:“這邊的活字印刷作坊都已經建成,我打算立刻推出檢察報、警報和法報,儘量將整個司法程序全部都公開化,先定下這個基調,如此一來,即便將來我們離開了,也不會人走政息,亦不會輕易被人破壞。”
“這倒是一個好法子。”
蘇轍點點頭,對此是深表認同,旋即又道:“話說回來,這秉公執法,確實令人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但是混亂之源,還是在於財政。
聽說元學士從明年開始將會足額發放吏的俸祿,應該不會比皇家警察低,那麼針對每個吏每年的支出可能將達到五十貫錢,再加上給予士兵們的賠償,以及我們公檢法的支出,這河中府的財政能夠負擔得起嗎?”
很多官員都期待這種公正的快感,但前提是你能夠承擔這其中的後果啊!
張斐道:“這就得看元學士的手段。”
蘇轍皺眉道:“但是錢就這麼多,官多則民少,爲何官府之前對於那些人的行爲視而不見,就是他們背後的人是能夠爲朝廷斂財。
元學士也只能是換個手段去斂財,滿足官府的支出,這錢還是得從百姓身上收刮,到時公檢法也只能爲此妥協,事情最終還是會回到原樣。”
張斐笑道:“看來蘇小先生不信任王學士的理財之術。”
蘇轍搖搖頭道:“理財只是分配財富,而不能做到增多財富,我也並不反對理財,但自古以來,所有的理財之術,全都是將民間更多的財富,分配給朝廷,亦非是將朝廷和富人的財富分配給窮人,因爲分配財富的人就是朝廷。
王學士也就只是嘴上說得好聽罷了,但如果你仔細研究過他的新法條例,是不難發現這一點的,這種分配,只是竭澤而漁,就還不如不分。”
張斐道:“蘇小先生所言的分配,那是在沒有公檢法的情況下,一旦有公檢法,情況就不一樣了。那青苗法的官司就很好的說明這一點。”
蘇轍點點頭道:“不瞞你說,那場官司,的確是消除了一些我對青苗法的擔憂,但不代表我會支持新法,我是寧可支持稅務司那種行爲,也不願意支持新法,總之,朝廷都已經收了稅上去,就不應再與民爭利。”
這個主張,他跟他哥哥蘇軾是非常一致的,他們是非常反對官榷制度,朝廷就應該只負責收稅,其餘的都應該交給百姓。
但是王安石認爲,將這些財富下放,不會流到百姓手裡,會強人壟斷,從而形成對百姓,對朝廷的威脅,既然不可能到百姓手裡,就不如全部由朝廷壟斷。
張斐心裡非常清楚,說實在的,他也無法去判斷,孰對孰錯,只是笑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蘇轍問道:“什麼辦法?”
“借錢啊!”
張斐呵呵道:“誰還沒個應急之時,人是如此朝廷亦是如此,可以通過借錢來應急。”
蘇轍愣得半響,苦笑道:“這誰敢借?因爲誰也不敢保證朝廷會還錢。”
借錢給朝廷,瘋了麼,朝廷能還你嗎?
朝廷不來搶錢,那就是萬幸,你還將錢送上門去。
張斐一本正經道:“公檢法可以保證。如今河中府不就是深陷債務之中麼,但蘇小先生認爲這形成了一種危機嗎?”
蘇轍聽得眉頭一皺,沉吟不語。
回過頭一想,目前河中府真的是負債累累,前面要支付鹽債的利息,後面又要支付拖欠的軍餉,現在還要增多吏的開支。
要是換作以前,不管是哪個官府,早就爆發財政危機,而官府是鐵定會想辦法賴賬的,但如今好像也沒有人將這當回事。
官府現在還在加大支出。
這原因就在於,大家都認爲官府會還錢,而這份信任不是來自於官府,而是來自於他們公檢法。
“但是這種寅吃卯糧又能維持多久?”蘇轍不禁又問道。
張斐道:“這只是應急之需,目的就是花錢重新建立起官府的信用,如果大家都不信任官府,很多問題都無法解決。那麼在這期間,我們能夠想辦法消除弊政,解決三冗之禍,令財政得到喘息,那麼朝廷很快就還清舊賬。
從理財之術來說,寅吃卯糧並不是一種錯誤的戰略,我們賭得只是一個更好的未來,如果未來百姓更夠更加富裕,那麼稅收就會增長,那我們就是贏了。”
蘇轍道:“但是賭博總有輸贏,我們不一定贏,那如果輸了怎麼辦?”
張斐呵呵笑道:“那就早點去死吧,還能怎麼辦?”
蘇轍驚愕地看着張斐。
張斐道:“難道蘇小先生想繼續這樣的得過且過嗎?其實這治國就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沒得選。”
蘇轍陷入沉思之中。
他雖然才華橫溢,但跟大多數人一樣,內心還是保守的,他理想社會,就是儒家的太平盛世,輕徭薄賦,大家都省着過,存點錢應對天災。
這其實也是大宋文臣天團的一大缺陷,雖然其中天才無數,但極度缺乏這種經濟頭腦,並且他們還反對這種頭腦。
別說王安石,如那薛向,可就是朝中爲數不多的理財高手,但是在他們看來,薛向就是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小人,不堪大用。
這是王安石新法失敗的一個深層次的原因,就宋朝的經濟結構而言,必然是需要理財的,因爲有着太多的經濟交流,但這種思想始終被視作一種旁門左道,那麼就很難將政治力量注入其中,不管你是選擇國有經濟,還是私有經濟,都需要政治上的支持。
元絳也是爲數不多擁有這種智慧的官員,所以他跟張斐就非常合拍,張斐的一些經濟戰略,元絳就是很認同的。
比如發行鹽債和鹽鈔的策略,元絳就非常支持,並且也將此視作爲官府應對這期間支出的主要手段。
因爲目前青苗法、免役稅都還沒有正式執行,要想盈利的話,還得等到一段時期,但是官府支出卻在與日俱增,那邊軍餉債務,這邊的胥吏支出,這怎麼解決?
就只能發行鹽債和鹽鈔,來度過這個難關。
這重組後的提舉常平司,第一個項目,不是執行青苗法,而是對外發放鹽債。
轉運司決定發行一批價值一百萬貫,爲期三年的鹽債,利息是每年百分之六或者百分之五,如果是到期本金利息一塊結算,則可以拿到百分之六的利息,但如果需要每年結算利息,則是百分之五,可以糧食和錢幣來購買鹽債。
此外,這個到期本金,客戶可以在購買的時候,就可以選擇是要鹽,還是要錢幣。
官府上下也都寄望於這一筆鹽債,能夠解燃眉之急。
可惜天不遂人願,這一消息放出去後,那真是雷聲大,雨點小。
大家都在議論此事,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去購買。
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批鹽債,但是第一批鹽債,是鹽商們迫於貶值的鹽鈔,無奈之下,纔將鹽鈔轉爲鹽債。
如今讓大家直接花錢去購買,這個大家心裡還是不太敢。
三年啊!
這個...就太沒譜了!
這令蔡延慶等一干官員感到憂心忡忡,如果不借到這一筆錢,就必須減少上繳朝廷的稅,甚至會影響到軍餉。
財政本就赤字,朝廷會答應嗎?
如果不答應,官府許下的承諾,又該如何實現?
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再也避不開金錢。
此乃萬惡之源。
而就在這時,警署發佈第一期警報,闡述這期間,警署掃黑除惡的整個行動,一一公佈於衆。
公檢法隨後也發佈第一期檢察報,將整個和解談判原因和理由也都公佈於衆。
這兩份報對於百姓而言,可真是非常勁爆。
之前官府一般只公佈他們想要公佈的結果,如果存在暗箱操作,官府一般不說,都是一些小道消息在外面說。
如今警報已經先紕漏那些惡霸的罪名。
檢察報卻直接告訴百姓,經過談判,撤銷九十八條起訴,只是爲受害者要來賠償,以及一些罰金,同時將他們全部釋放。
這兩報放在一起看,一眼就能夠看出問題來。
罪名已定,你們卻不治罪?
然而,事實卻是得到百姓一致認同,爲警署和檢察院高唱讚歌。
檢察報上的這篇文章是蘇轍親自寫得,他就是直接告訴百姓,公檢法不清算公檢法來之前的舊賬,因爲其中很多百姓有被迫違法的嫌疑,比如說偷稅逃稅,比如說私自釀酒,又比如說販賣私鹽,等等。
單單這一句話,就徹底扭轉百姓對此事的看法。
因爲蘇轍說得都是事實,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違法行爲,清算舊賬,可能很多人都面臨清算,不僅僅是那些關係戶。
經此一事,檢察院和警署是名聲大噪,首先,警署是徹底站穩腳跟,百姓已經有意識,遇到問題,就找皇家警察。
皇家警察連那些惡霸都能輕易除掉,當然能夠爲他們做主。
同時官僚集團、地主階級,則是重新審視檢察院,這個部門的權力可不比皇庭的權力小,而且更值得他們去研究。
但凡涉及到刑事桉件,皇庭所能決定的是輕判,還是重判,這是不能談判的,是要看證據,但檢察院可以,你可以跟檢察院進行交涉,這裡面是有操作空間的。
等到他們風頭出盡後,皇庭才發表屬於自己的法報。
皇庭到底是皇庭。
這份法報一出,大家立刻清晰的認識到,爸爸還是爸爸,無人可替代。
這份法報的內容非常簡單,一言以蔽之,就是重申太祖時期頒佈的《商稅則列》,過稅百分之二,住稅百分之三。
此報一出,全城震驚。
因爲這裡面存在這很多問題,比如說許多農作物和農具商稅,若依《商稅則例》,這些都是屬於免稅產品,但如今這些也是要收稅的。
還有很多苛捐雜稅,比如船靠岸稅,也就是力錢,這都是《商稅則例》所沒有的。
這些稅還收不收?
這搞得官府很亂。
官府立刻將張斐給找去。
我們這裡錢都還沒有借到錢,你這裡又要斷我們的財路,你們公檢法是在給我們官府上凌遲,這一刀一刀的刮肉,真是沒完沒了。
“我也沒有辦法。”
張斐是雙手一攤,“我也非常希望官府能夠多收一點稅,多給我們發獎金,但如今已經有商人來皇庭告狀,他們所繳納的稅,是無法可依。
而目前我朝的商稅法,只有太祖定下的《商稅則例》,朝廷目前沒有對此做出任何修改,人家若以太祖之法,來打這種官司,那到時皇庭怎麼判?難道讓我們皇庭不遵守太祖定下的律法麼?”
官員們沒有一個做聲的。
這誰敢聲?
這《商稅則例》可以說是太祖太宗修訂完成的,你可以不遵守,但你不能說出來,說出來這個問題就非常大條,處理不好,死罪都有可能啊!
皇庭要依《商稅則例》判決,你能說什麼。
可是財政又怎麼辦?
張斐又道:“我們皇庭無意干預財政,但是官府若想多收稅,必須得先修改條例,否則的話,我們皇庭無法可依,那隻能判官府輸。”
元絳吹鬍子瞪眼道:“你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張斐苦笑道:“是不腰疼,但是頭疼啊!”
人人都是冷漠地看着張斐,好似在說,你是覺得自己很幽默嗎?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事還在交涉中,那蘇轍突然帶着幾名檢察員來了。
“張庭長也在?”
蘇轍見到張斐,不禁一愣。
張斐道:“我來這裡跟蔡知府、元學士他們談點事。”
韋應方見他們不是約好的,心裡更是忐忑不安,這又出什麼事了,於是主動問道:“蘇大檢察長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蘇轍道:“是這樣得,我們聽說提舉常平司將要發行一百萬貫的鹽債,故此來此調查,你們發行一百萬貫鹽債的依據是什麼?爲何要發行?”
元絳聽罷,那更是勃然大怒,“我們轉運司發行鹽債,與你們檢察院何干?你們別欺人太甚。”
張斐趕忙起身撇清關係道:“這事可跟我們皇庭沒有關係,你們談,我先走了。”
“你先坐着。”
元絳指着張斐道。
張斐嚇得一怔,訕訕坐了回去,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蘇轍回答道:“對於官府突然發行這麼一大筆債務,我們檢察院當然要行使檢察權,畢竟還錢的不是各位,而是國庫,這涉及到國家利益。”
“我們爲何發行鹽債,還不都是讓你們給逼的麼?你們要查是吧,你們去查,去查,老子不管了,到時發不出俸祿,你們來承擔。”
說罷,元絳一揮袖,便氣沖沖地離開了。
何春林、曹奕等轉運司官員也紛紛起身離去,就只剩下蔡延慶、韋應方等府衙官員。
張斐摸了摸鼻子,滴咕道:“讓我坐下,自己跑了,可真是不厚道啊!”
蔡延慶知道該自己出馬了,他先請蘇轍坐下,然後道:“蘇檢察長,我們發行鹽債,實屬無奈之舉,官府現在確實非常缺錢。”
蘇轍點點頭道:“這我如何不知......?”
不等他說完,韋應方便氣沖沖道:“那你還來調查?”
蘇轍道:“我也只是照例行事,官府發放鹽債這當然是被允許的,但是爲何發行這麼多,可有憑據,以及官府是否做好償還的計劃,根據我朝祖宗之法,事爲之防,曲爲之制,任何一項制度,都必須考慮周詳。”
韋應方頓時無言以對,不禁又瞧了眼張斐。
你們兩個是商量好的吧,一個是太祖的《商稅則例》,另一個就是祖宗之法。
大家往後還能好好聊天嗎?
那些不成文的規定,還有沒有用?
沒有辦法,蔡延慶只能拿出相關賬目,交予蘇轍,並且表示他們的借債是基於最近增多的支出,而整個償還計劃,就是基於裁軍。
只是因爲裁軍也不是馬上見效的,而且還要付一筆錢出去,但是預計在後年財政支出將會大規模減少,到時就足以還清這一筆錢。
是有理有據。
但蘇轍還是照例將相關賬目拿回檢察院進行研究。
然而,這極大觸怒了官府。
口口聲聲說政法互不相干,結果你們公檢法是處處干預行政。
檢察院這麼一查,那麼有多少吏,他們該拿多少錢,這些官府就得相當慎重,可不能隨便亂定俸祿,關係戶進一步受到監督。
就在此事,京城那邊突然傳來消息,朝廷將委任韓絳爲陝西路觀察使,負責來此調查青苗法禁令一桉。
官府頓時士氣大振啊!
因爲根據宋朝的制度,使臣纔是權力最大的,既然韓絳是來調查此桉的,那他的權力肯定是要凌駕於公檢法之上的。
“好好好!”
元絳很是激動道:“咱們現在就再忍忍,不與他們計較,待韓相公來此,咱們就要他們好看。”
韋應方、曹奕、何春林等人不禁相視一眼,皆是面露喜色。
他們的計劃終於得逞了。
韓絳是王安石的人,他肯定是要來翻桉的,只要能夠廢除皇庭的判決,公檢法的權威必然大減。
這胳膊肘肯定是擰不過大腿的。
正當這時,卓羣突然快步來到堂內,“啓稟蔡知府,元學士,今兒有一些商人購買鹽債。”
“當真?”
蔡延慶欣喜道。
卓羣點點頭道:“千真萬確,提舉常平司那邊已經出售了一萬貫鹽債。”
這麼多嗎?
衆人聞言,不禁喜出望外啊!
這可真是否極泰來,雙喜臨門啊!
韋應方突然好奇地問道:“之前一直都無人問津,就連一文錢的鹽債都沒有賣出,怎麼今兒這麼多人上門購買?”
“這是因爲...因爲...。”
卓羣似有難言之隱,結結巴巴的。
蔡延慶也是非常好奇,焦急地問道:“到底是因爲什麼,你倒是說啊!”
卓羣道:“據說是因爲他們得知檢察院調查過鹽債的發行,這才放下心來購買鹽債。”
“.......?”
整個大廳瞬間是充滿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