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院內頓時響起一片譁然之聲。
對於許多人而言,這個轉折實在是太突然了一點。
一下子就崩了。
呂公著雖不感意外,因爲他已經懷疑是林飛所爲,即便林飛不承認,他還會派人去調查那些疑點,不過他卻鬱悶地看向黃貴。
黃貴尷尬地輕輕搖頭。
他們對此沒有任何調查。
呂公著不禁老臉一紅,我們到底在幹些什麼。
王安石低聲向許遵問道:“仲途兄,你可知那位林夫人的來歷?”
司馬光立刻側耳過來。
許遵小聲道:“妓女。”
王安石、司馬光頓時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悄悄在旁偷聽的唐介突然道:“這隻能算是一個疑點,也不至於讓林飛認罪。”
司馬光道:“林飛自己都招架不住,漏洞百出,而他夫人的身份本就是一個疑點,又哪裡招架得住,謊言終究是謊言啊,是經不起盤問的。”
王安石卻道:“但也由此可見,林飛也是一位重情重義之人,他提前認罪,也是爲了保護林夫人,若是其夫人上堂,張三揪住她的身世進行盤問,這得多難堪啊!”
唐介稍稍點頭。
確實。
以張斐展現出來的話術,林夫人這個漏洞,那不得給他捅穿了。
王安石突然低聲向司馬光道:“我知道你之前究竟輸在了什麼地方。”
司馬光當即鄙視他一眼:“你才知道,我可是早就知道了。”
王安石登時一臉尷尬。
細節!
當初司馬光就是輸在細節上。
如今這一幕又再上演。
張斐的辯訴與別人唯一不同的是,就是他的細節。
在此案爆發後,沒有人關注林飛的酒量,沒有人關注林飛請客頻率,更沒有人關注林飛的妻子。
他們唯一關注的就是那份認罪書。
認爲那就鐵證。
有此證在手,那麼想要翻案就非常困難。
這也是張斐不願提供證據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爲他掌握細節,如果他過早拿出來,就無法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反應過來的呂公著突然一拍驚堂木,“林飛,你還不從實招來。”
“其實我方纔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張斐卻是將話接了過去。
林飛和呂公著不約而同詫異地看着張斐。
張斐嘆了口氣,“曾幾何時,我也以爲林教頭是爲了貪圖榮華富貴才這麼做的。但是許芷倩卻認爲這裡面另有隱情。
於是我與許芷倩打了個賭,由許芷倩去說服林飛放棄那張認罪書,因爲我們已經掌握足夠的證據。
如果林飛放棄了,那就證明,他是爲了貪圖榮華富貴,如果他沒有的話,那隻能說明,他希望借開封府訴說自己的冤屈。
很遺憾,許芷倩贏了。林教頭明知勝算不高,卻還要一意孤行,其實他心裡非常清楚,一旦上得公堂,哪怕他贏了,他也是輸得,他不但不會得到升遷,反而會再無出頭之日。
但他仍要這麼做,原因很簡單,若不這樣,誰又能聽到他的傾訴。”
“......!”
堂內外是一片靜寂,唯有張斐這一番鏗鏘有力的辯訴餘音繞樑。
這讓一旁的曹棟棟很是納悶。
爲什麼自己不認罪,那門口都快將屋頂給罵翻了。
如今林飛認罪了,爲何門口連聲響都沒有。
欺負人了不是。
煽情!
這廝又在玩煽情!
雖套路依舊!
但呂公著對此卻是毫無辦法。
因爲他現在也有些迷糊了。
張斐到底是誰的辯訴人啊!
饒是黃貴也捫心自問,即便自己不顧正義,仍舊幫林飛辯訴,只怕效果也沒有張斐這麼好啊!
呂公著道:“任何理由都不能充當犯罪的理由。”
“知府鐵面無私,小民深感欽佩。”
張斐拱手一禮,話鋒一轉道:“但小民今日是爲曹棟棟來辯訴的。”
你也知道啊!
呂公著一聽這話,差點爆粗口。
曹棟棟可就忍不住了,原地一個蹦躂,“你終於想起來我來了。”
呂公著深表認同,恨不得給曹棟棟點個贊。
張斐稍稍瞧了眼曹棟棟,又朗聲道:“對於我當事人,哦,也就是曹棟棟,我認爲他在此案中承受了太多的冤屈,而原因就只是因爲他是衙內。”
“對對對!”
曹棟棟小雞啄米般地直點頭。
“曹棟棟到底有沒有罪?”
張斐搖搖頭道:“我認爲是無罪的,只能說是有過錯。因爲不管原因如何,他仍舊對一位有夫之婦產生邪念,這顯然是不應該的。”
曹棟棟憤怒地望着張斐。
林飛有罪,你說得那麼委婉,我特麼無罪,你卻說得那麼坦白。
你到底是向着哪邊的呀!
又聽張斐言道:“但還請各位能夠明白一點,衙內如今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正值血氣方剛時,且涉世尚淺,再加上酒勁上頭,同時對方又主動勾引,難以把持得住,也是情有可原的。”
話說至此,他稍稍一頓,又道:“雖然在事發當晚,因對方的恐嚇,而導致心中驚恐不安,曹衙內最終簽下認罪書,但是之後曹衙內便拒絕這麼做,寧可與之對薄公堂。
可是諸位不要忽略一點,曹衙內是完全可以通過他的家世,讓林飛得到他本應該得到的升遷,我相信這對於衙內而言,不是非常困難的,如此還可避免被父母責罵,避免牢獄之災,我相信很多人都會選擇這麼做。
但是衙內卻沒有這麼做,爲何?因爲衙內深知他們曹家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是憑藉其祖輩用血汗拼殺回來的,是憑藉聖上的隆恩浩蕩。
如果他這麼做了,那他將會令曹家的榮耀永遠蒙上一層陰影,永遠都無法洗脫。雖衙內在其中犯了不小的過錯,但是在大是大非上,衙內卻死死守住了底線,他沒有做出危害國家,以及其家族的任何事,一個人默默承受着一切。”
好好好!會說你就說到億點!
曹棟棟頓時被這一番話感動了,淚眼汪汪,原來...原來我有這麼偉大?
又見那張斐長嘆一聲:“不得不說,這個官司令我感觸良深,大家不妨仔細想想,其實衙內所堅持的,恰恰又是林飛所追求的,但他們偏偏對簿公堂。”
林飛與曹棟棟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眼,彼此眼中少了一絲怨恨,而多了一絲理解。
“聽得太入迷,差點都忘記了這茬!”
王安石呵呵一笑。
司馬光笑道:“這纔是最關鍵的。”
二人一邊笑着,一邊往外面走去。
“好!”
“說得好!”
“不虧是珥筆張三,真是說得太好了!”
“張三,俺之前誤會你了,真是抱歉!”
門口突然響起爆裂的喝彩聲。
這最後一句話,彷彿讓整個官司都得到了昇華。
在衆人的喝彩聲中,呂公著宣判,曹棟棟無罪釋放,同時又命人將林飛收押。
至於林夫人和吳虞侯,他並沒有命人讓他們上堂,這也是宋朝一個重要的法制思想,就是保護隱私權。
“謝謝!”
被兩名衙差押着的林飛向張斐說道。
張斐嘆道:“但我也只能幫你到這一步了。”
林飛點點頭。
曹棟棟突然道:“林教頭,若有機會,我要與你再喝一杯。”
林飛眼中含淚地點點頭,“抱歉!”
張斐不禁側目看向曹棟棟,心想,此人倒是值得一交。
“張三!”
黃貴突然走了過來。
“黃主簿!”
張斐趕緊拱手一禮。
黃貴拱手道:“此番爭辯,我輸得是心服口服,也令我受益匪淺。”
之前幾次官司,他還是有些不服張斐的,畢竟有取巧之嫌,但是這一次不一樣,張斐真的用話術和充分的準備,硬生生將真相問了出來。
這種話術確實令他眼前一亮。
張斐謙虛道:“承讓,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