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今已經到城外了,你想要去哪裡?”
車伕趕了一里路,駛離醉仙山莊範圍後,就停了下來,轉身向車內詢問道。
車內坐着一位女扮男裝的女子,她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微笑,我想去哪裡?這對我而言真是太奢侈了,應該說我又能去哪裡?雖說天大地大,可是又有哪裡能夠容下我,不管我去哪裡,都是在禍害別人,紅顏禍水,這我還真是當仁不讓。
“公子,公子。”
車伕又叫了兩聲。
女子微微一怔,道:“去西湖。”
“西湖哪裡?”
“隨便哪裡。”
“哦。”
一個時辰後。
“籲---!客官,已經到西湖了,你看這裡行不。”
女子微微嘆了口氣,掀開車簾,藉着月光望着平靜的湖面,點了下頭,道:“行了。”她說着從馬車上下來,從包袱拿出一個鼓鼓的錢袋遞給了車伕,道:“拿去吧。”
那車伕忙搖手道:“不可,不可,前面那位公子已經給過我車錢了。”
女子道:“拿去吧,反正我今後也用不着了。”
“這---。”
那車伕遲疑了下,還是雙手接了過來,只覺沉甸甸的,暗吃一驚,這得有多少錢呀。忙道:“公子,這錢太多了。”
“你回去吧。”
女子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此時已經是半夜,四周空無一人,一片靜寂,只聽得夜風吹着樹葉沙沙作響。
女子獨身一人漫無目的的走在蘇堤上,背影十分孤單,猶如孤魂野鬼,又如行屍走肉。突然,一陣夜風吹來,她似乎覺得有些冷,不禁雙手抱臂,似有琴聲在耳邊響起,似又有歡笑聲在耳邊響起,似又有歌聲在耳邊響起,似又有讚美聲在耳邊響起。
突然,似有一人大罵道,你就是禍國殃民的妖婦。
她猛地一怔,停了下來,轉過身來呆呆的望着湖面,月光灑在她的臉龐上,泛着淚光。
紅顏禍水。
心如蛇蠍的妖婦。
女人彷彿身處千萬人之中,被萬夫所指,她全身開始輕輕顫抖了起來,她雙手捂住雙耳,似在求饒的哭訴道:“求你們,求你們,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不是狐妖,我不是妖婦。”
說着說着她突然情緒崩潰,猛地蹲了下來,放聲大哭起來,頭上那一頂東坡巾突然掉落下來,霎時間,三千青絲掙脫了束縛,如同瀑布一般傾瀉下來,遮蓋住了她的整個後背。
她越哭越發大聲,越哭越悲傷,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
月兒似乎都心有不忍,悄無聲息的躲進了雲中。
夜,漸漸黯淡了下來。
女子足足大哭了將近半個時辰,淚水已經流乾,與生俱來的天籟之音已經嘶啞,方肯罷休。
過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望着湖面,腦袋不斷閃回她這一生畫面,她突然發現沒有任何一個畫面是值得留戀了,不禁悲從中來,“這些年我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我活着究竟又是爲了什麼。”
說到此處,她又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非常淒厲,如同厲鬼一般,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停止了那瘋狂的大笑,就這麼呆呆的站了半個時辰,突然輕聲吟道:“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這首詞乃是李清照所作,名叫《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這首詞是在李清照極度悲痛時所作,然而,女子卻覺得這首詞彷彿爲此時的她量身訂做一般,字字句句無不觸動她的心靈,不同的是,她心中的悲痛卻遠勝過填這首詞時的李清照。
李清照當時心中的悲痛只是出在趙明誠一人身上,而她心中的悲痛卻是來自千萬人,來自天下。
“休休,這回去也。休休,這回去也。”
女子使勁的點了幾下頭,道:“你們說的很對,你們說的很對,我活着就是害人害己,就是害人害己,也罷,我此生就如你們所願,你們既然覺得我留下會給你們帶上傷害,我離開便是,只願來生能做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永別了,那些憎恨我的人。”
念及至此,她眼一閉,雙足一登,身子飛起,投向湖面。
忽然,她覺的一隻手臂攬住了她的腰肢,將她給拉了回來,未等她睜開眼,就聽有人說道:“哇操!你來真的,看來你遠比我想象中要脆弱的多。”
是他!
女子猛地睜開,只見一張清秀的臉龐近在咫尺,那一雙狹長的鳳眼中此時卻也含着一泓悲傷的清淚。
這女子便是李師師,而抱住她的人正是李奇。
四目相對,其中包含了太多意思。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李師師呆呆的望着李奇,不敢置信的問道。
“你哭的這麼大聲,吵到我睡覺了。”然而這一回李奇的幽默並不能逗笑佳人,自討了個沒趣,他只好說道:“如果死能解決問題的話,那麼這世上恐怕就不會有活人了。”
李師師雙目一閉,偏過頭去,道:“你不懂。”
李奇輕輕聳動了下肩膀,道:“我真的不懂,因爲我只知道活着就是賺,反之,死就是虧,所以我很珍惜我活着的每一日,我這一生中從沒有尋死的念頭。”
“你活着能夠造福蒼生,而我活在世上只會害人害己。”
“過獎,過獎。”
李奇一本正經道:“說起害人來,你比起我來真是差遠了,我父母含辛茹苦的將我培養成才,可是我現在卻不能在他們身邊盡孝,太上皇、蔡太師、高太尉,包括趙桓,他們對我都算是恩重如山,但是我卻逼迫他們連官職都丟了,七娘對我情深意重,但是我差點害得她父親性命都丟了,還有王黼、李邦彥等人我對他們都是斬盡殺絕,再說此次南征,也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些犧牲的士兵,都應該歸到我頭上,我害得人還少麼?
還有就是你,其實造成的這一切都是因爲我,是我害你被人罵,是我害得你被天下人唾棄,你要明白每個人的快樂肯定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那些金榜題名的人的快樂是建立在那些落榜人的身上,你快樂那些恨你的人肯定就會痛苦,連佛都有人憎恨,更何況我們這些凡人了,這就是定律。
相比起我來,你真的害過誰嗎?你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這些都是別人將自己身上罪孽轉移到你身上,是別人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其實世上罵我的人多了去了,至少比罵的你要多,想我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而且我也不是一帆風順,說得難聽一點,當初的我就是李林甫。
我爲了活下去,即便是面對一些我非常憎惡的人,面對他們對我的嘲笑、諷刺、挖苦,我還得笑臉以對,拍他們的馬屁,你問我當時好過嗎,我當然不好過,但是我從未想過放棄,哪怕一瞬間都沒有,因爲我有我的目標,我有我的理想,我必須活下去才能完成這一切,爲此我放棄了很多,包括尊嚴。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要得到,就必須學會付出,我的嶽---一位長輩曾告訴我,時間纔是制勝一切的唯一法寶,因爲時間能夠改變一切,你看看這十年我大宋的變化,十年前誰能想得到?當你活的比別人久,那麼你比別人成功的希望就越大,一時的失敗不能代表一生的失敗,因爲誰也不知道十年後這個世界會怎樣。”
李師師怔怔望着李奇,臉上出現一絲動容,過了片刻,她面色又變得堅決起來,道:“也許你說的對,但是現在的我只會連累別人,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想再連累別人了,我已經生無可戀,也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我一心尋死,你能救我一回,但是下一---唔---。”
話未說完,便有一張炙熱的嘴映上她小口,她芳心一跳,很想推開李奇,可是卻使不出半點力氣來,乾枯的雙眼再度涌出來淚珠來,淚如雨落,心中卻是更加悲痛,她不知道此番悲痛是從何而來。
或許是來自自卑。
她雖然擁有迷倒衆生的外貌,但是她也擁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上天是公平。
不可能什麼好事都讓你一個人佔了。
念及至此,她突然偏過了頭去,避開了李奇的雙脣,嘆道:“你這又是何苦了。”
李奇一愣,突然將她摟在懷裡,緊緊抱住她道:“對不起。其實當時我應該站出來的,因爲這事本是因我而起,可是---可是我卻退縮了,我也早猜到你肯定會選擇離開,可是我心裡仍然非常掙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留住你,故此才一直沒有出面,而是選擇跟着你,哪怕你哭的肝腸寸斷,我也不敢站出來,直到你打算跳下去的時候,我才明白自己的心,你爲了我二度尋死,而我卻還想着讓你獨自承受這一切,說得好聽一點,這是顧全大局,但是其實只是自私,也許---也許我無力改變世人對你的看法,但是我可以與你一塊去承受這一切。”
李師師聽得心神俱碎,淚水不住的落下,道:“你何必---待我這般好,你越是這樣,我更加難受,我---我不值得,我寧願你瞧不起我。”
李奇反問道:“那你又何必待我這般好,難道我這種自私的人又值得你這麼做嗎?”
李師師聞之一怔,又聽他柔聲道:“人生匆匆數十載,眨眼即過,如果做每一件事都思前想後,苦苦糾結,到頭來只會是一事無成。”
說到這裡,他突然一笑,傲然道:“把酒歡歌何時有,人笑我癡我偏癡。哼,那些人不是說你用美色迷惑了我嗎,我就偏要讓你迷惑,他們越想看我們笑話,我們就越要過的比他們好,比他們幸福,且看他們又能怎樣?”
人笑我癡我偏癡。李師師聽得心中激動,悽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只是淚痕未乾,她的雙手輕輕顫動了一下,暗想,我真的可以擡起手來抱住他嗎?就怕擡起來了,便再也放不下了,也罷,就當他是給我的施捨,來生我再好好報答他。
於是她終於擡起了手環抱在李奇的腰間,只覺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涌上心頭來,破涕爲笑道:“你說得怎麼好像鬥氣似得。”
李奇笑道:“那我就換一種說法,世人謗你、欺你、辱你、笑你、輕你、賤你、惡你、騙你;而你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李師師心中默唸了一邊,忽覺一束亮光照進心來,臉上的微笑更加甜蜜,道:“這不也是鬥氣嗎?”
李奇搖頭道:“這不是鬥氣,是因爲我相信總會有人理解你的寬容、忍讓、等待,也許不是明日,亦非明年,但是十年,二十年了?人要想不煩惱,自己先要有一顆寬容的心,快樂不是因爲你擁有的多,而是因爲你計較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