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高聲道:“此三條遺訓,太祖爺以立碑刻字之形立於京師太廟寢殿密室內,王爺身爲皇族宗室成員,每年拜祭先祖之時怕是都要將此碑上的文字要讀一遍的吧,不知王爺可記起來了麼?”
滕王想起來了,太廟寢殿密室內確有一塊石碑,每年皇室內祭祀先祖之時,聖上都會將皇族男丁召集起來去碑前誦讀三遍碑文,並命衆人牢牢記住。
只是滕王從沒將這碑上的刻字當回事,先皇先祖留下祖訓數以百計,太廟內石碑刻訓也不下數十處,誰能個個記在心尖上;在趙宗旦看來,此碑也不過是和其他的訓誡碑一樣,是先祖們留下的衆多遺訓中一部分罷了。
趙宗旦從來都不屑這些,他認爲這只不過是種儀式罷了,這麼做的目的無非是表示子孫對於先祖的尊敬之意,實際上是做給百姓臣子們看的;至於碑文上的訓誡,誰耐煩記得,讀過便罷,左耳進右耳出罷了。
至於爲什麼那塊碑和別的碑不同,單獨立於密室之中,趙宗旦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蘇錦看了一眼滕王,看他的臉色似乎毫無頓悟之意,猜測這遺訓怕是滕王根本就是忘了,於是道:“今日滕王首肯,在下便將太祖爺告知的碑文訓誡公之於衆,若因此有其他後果糾纏,王爺須得一力承擔纔是。”
滕王此刻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道:“本王自會承擔,何須你來多言。”
蘇錦點頭,環視全場道:“太祖遺訓第一條: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
這一條一宣佈,頓時全場大譁,所謂柴氏,便是太祖爺建立大宋前所侍奉的大周皇族了,宋太祖陳橋稱帝之前便是大周宋州歸德軍節度使,太祖爺即位之後,這些柴氏的子孫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太祖爺並沒有因爲害怕周朝復辟而將柴氏斬盡殺絕。
在場數千之衆,除了滕王趙宗旦之外,誰都沒有親眼見過那塊石碑,石碑立於太廟,太廟是什麼地方,那是供奉皇族先祖的地方,當然太廟中亦設偏殿,供奉有功於社稷江山的重臣,名之爲‘配享太廟’,但這些臣子無一例外都是立下奇功無數,死後也賜予郡王身份,得到皇帝的首肯方纔能配享太廟。
換言之太廟乃是朝廷中最爲神聖不可侵犯的一處所在,普通人根本就沒有可能進入,別說是普通人,朝中大臣們也絕大多數根本沒進去過,更別談知道什麼寢殿密室中立着一塊碑,碑上刻着祖訓了。
百姓們誠然爲蘇錦所說的這一條所驚訝,趙宗旦則更爲驚訝,因爲這句話已經勾起了他的記憶,畢竟每年都要祭拜此碑,上面的訓誡雖和其他祖訓攪到一起混淆不堪,但蘇錦這麼一宣佈,趙宗旦便完全回憶起來了。
趙宗旦的驚訝和百姓們不同,百姓們是爲太祖爺寬廣的胸襟所歎服,需知自古來成王敗寇弱肉強食乃是尋常之極的道理,太祖爺能夠不忘周朝遺族,不但不殺反而善待他們,這在古往今來的帝王中已經算是另類了,至於鐫刻碑文提醒自己和後世子孫永誌不忘,這更體現了一代雄主的氣魄,既不忌周朝遺族反叛作亂,又懷感恩之心回報當年恩遇之情,這樣的皇帝,怎麼能不讓人佩服。
而趙宗旦所訝異的是蘇錦如何能得知此碑刻內容,進入太廟絕無可能,然則有人透露給他內容了?這一點也飛快的被否決,蘇錦的背景他調查的清清楚楚,與之交往的人羣中追溯到祖宗八代也沒一個跟皇族扯上關係,更不可能有人會知道碑文的內容;那麼唯一的解釋便是,此人是真的受太祖爺夢中之託,前來宣佈祖訓了;這麼一想,趙宗旦頓時渾身大汗,兩條腿都開始發抖起來。
“太祖遺訓第二條: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蘇錦高聲道。
“太祖遺訓第三條: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蘇錦的話語不啻驚天炸雷在衆人耳邊滾滾而過,這不是訓誡碑,這是誓碑啊,這是太祖爺立於太廟,代表子子孫孫的趙宋皇族所立下的誓碑。
皇帝的話叫做一言九鼎,皇帝的誓言是什麼?一言萬鼎也難以形容,更何況這是一個毒誓,‘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誰都不能給皇帝定罪,若是誓言中說什麼願遭世人唾罵之類的話,那便是矯情作假了,管得住皇帝的唯有老天而已,違背誓言遭天譴,這已經是最大程度的表明對此誓的鄭重態度了。
唐介兩股戰戰,驚慌失措的看着同樣面色煞白的滕王,秦飛尚不知事情輕重,在一邊悄聲問道:“王爺,這是蘇錦編的吧,您看那第二條,擺明了是爲王安石等人開脫的嘛,哪有這麼巧?”
趙宗旦忽然撲地跪倒,朝天叩拜口中高呼:“不肖子孫告慰太祖英靈,此訓不敢或忘,即刻遵照太祖爺訓誡行事,祈請太祖爺原諒不肖子孫之過。”
滕王這一跪,便等於宣佈了蘇錦所說的這三條訓誡的真實性,也等於宣佈太祖爺確實託夢於蘇錦了,全場官吏百姓呼啦啦全部跪倒,高呼:“太祖皇帝萬歲,萬萬歲!”渾然不考慮太祖皇帝已經死了幾十年,何來萬歲之有。
唐介和趙宗旦心中的驚恐無法形容,他們不是因爲誓言中天譴之詞而恐懼,也不是因爲太祖爺爲此事託夢於人而恐懼,這些事都好解決,只需立刻改正,放了王安石等人便可了結;他們恐懼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便是這誓碑內容的公開。
本來蘇錦是要單獨跟趙宗旦宣佈訓誡,但趙宗旦卻以爲蘇錦想單獨和他說話是爲了求他饒命,拒絕了這個他的請求,他完全沒想到蘇錦會真的知道誓碑的內容,這麼一來算是捅了大漏子了。
首先,太祖皇帝將誓碑立於太廟密室之中的用意便是讓皇族子孫世代永記此誓,相當於一個限制皇族行爲的準則,但這種自己給自己設限制的準則絕對不能公開,這就好比某人立誓要睡了天下所有的美女,但這種誓言放在心裡即可,流傳出去便是暴露了自己的內心;身爲至高無上的皇族,內部的約束是必須的,但要是公之於衆,等於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這大概就是太祖皇帝不將此碑堂而皇之的立於公衆場合的原因。
皇族的把柄底線豈能爲外人所知,太祖皇帝立此碑固然是誠心誠意,並非吸引天下人的眼球,若是後一種目的,他大可大肆宣揚此事,將碑立於公衆場合,接受世人的監督,博取百姓的好感;可既然是秘密立碑,不能不說裡邊有令人玩味之處;士大夫讀書人當真便殺不得麼?關鍵的時候,關鍵的場合,爲了自身的威嚴和統治地位,照殺不誤,所謂天譴之說跟祖宗基業想比,顯然是後者更重要。
但是一旦此碑的內容泄露,殺士人變成了天下百姓攻擊的藉口,一刀揮下,原本是普通的一樁公案立刻會上升到不尊祖訓不尊誓言的高度,此舉將會大失民心。
其次誓碑內容的公開帶來的一個惡劣後果便是,從此之後,天下士大夫讀書人會以此碑爲參照,反正不用掉腦袋,什麼話都敢說,什麼屁都敢放了;所有人都會拿着這塊碑文做擋箭牌,到時候胡言亂語一通,冠之以上書言事這個堂皇的理由,又無法用極刑懲戒,朝廷威嚴將會大大受損。可以想見,將會有很多人鑽這個空子,撈取政治資本。
趙宗旦無法不恐懼,自己的一時大意,居然釀成了如此的後果,此刻在場數千張嘴巴,如何堵得住?
唐介自然也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他後悔的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爲什麼要跟這個蘇錦過不去,自己完全可以不理此事,王爺跟他有芥蒂,王爺自行解決便是,自己硬是要找把柄拿人,現在的局面當真不可收拾了。
唐介的腦海裡迅速蹦出兩個字:補救。
趕緊的補救,先放人,再道歉,同時上摺子自請罪責,王爺的大腿還是要緊緊抱住,畢竟滕王爺從小跟着皇上在一起讀書,既有親緣關係又有總角之情,此事或許會換來災禍,但只要應對得當,或許僅僅是一頓斥責便可了結。
想到這裡,唐介呆不住了,蘇錦還沒開口說話,唐介便搶先道:“蘇學子代傳太祖爺訓誡,本府甚爲感謝,這便釋放王安石等人,並公告謝罪,今日若非蘇學子,本府便要鑄成大錯了。”
蘇錦長吁一口氣,全身溼漉漉涼颼颼的,不知是冷汗還是雨水,這一關終於過了;他完全不知道太廟中是否會有那麼一塊碑文,只是後世讀史曾經看過這一節,當時曾感嘆千年之前便有人立這樣一塊碑,確實有擔當有胸襟,所以便格外的關注。
但史書所載又沒人親眼見到,是真是假也難以辨別,蘇錦賭上了一把,賭贏了不但可以救了王安石等人,自己也會從此上了一個新臺階,不用一個月,全大宋都會知道他蘇錦。
然而賭輸了,後果不堪設想,好在蘇錦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倒也不是很怕,人這一輩子誰能死兩次?死兩次也是一種驕傲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