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祥大師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便是近日在揚州名聲日噪的糧務專使蘇錦,一時間連宣佛號,震驚不已。
“老衲不知專使大人親來,前番多有怠慢,望祈恕罪,阿彌陀佛!專使大人乃是揚州百姓心中的英雄,蒞臨敝寺,也不打個招呼,好教老衲好好招待一番。”
蘇錦哈哈笑道:“大師果然是六根未淨,爲何前倨而後恭,在下不過是一介朝廷小吏,做了一些分內之事而已,犯不着如此。”
善祥不理蘇錦話中揶揄之意,正色道:“非也,專使大人之名編播於揚州,百姓謂之蘇青天,若無專使大人插手揚州事務,揚州百姓怕是要遭受塗炭逃離之苦了;老衲內佛門弟子,佛門濟世多爲濟心之舉,所能做的也只是寬慰心靈,安撫精神,而蘇專使所做的乃是實實在在的濟人之舉,雖無高下之分,卻殊途同歸,皆爲濟世之舉,怎不令老衲尊敬?”
蘇錦道:“些許小事如何敢稱濟世,更別說跟佛家濟世相提並論了,況且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揚州城不久之後將會再起災難,大師現在對在下的稱讚爲時過早呢。”
善祥驚道:“此話怎講?揚州城還有大災大難麼?”
蘇錦正色道:“這便是我今日來此的目的,揚州城現在雖趨於平靜,乃是我竭力調運五十萬石糧食來此平抑糧價的結果,不過五十萬石糧食對於揚州府九十萬百姓而言,簡直是杯水車薪,最多兩個月,不……最多一個多月,揚州城將再次斷糧,到時候前番暴.亂饑荒將重現人間,怎不令人心憂如焚。”
善祥連聲唸佛道:“蘇大人既知調糧平抑可解饑荒,爲何不能多調運糧食前來一了百了呢?”
蘇錦笑道:“大師你是佛門中人,自然不知道這裡邊的艱難之處,但你應該知道,今年大旱之年,旱的正是南方糧食主產之地,揚州府原本是大宋的糧倉之一,產糧衝要之地尚且飢寒交迫,又能指望從何處調運糧食呢?天下一盤棋,大宋大多數州府都陷入斷糧危機,難道爲了揚州府的生計,便奪他州百姓口中之食麼?”
“阿彌陀佛,老衲愚鈍,實不知這裡邊關竅所在,教大人笑話了;不過專使大人說此事與老衲有關,還請明示,老衲不過是一方外之人,在此事上着實能力有限,但大人若有差遣,老衲願帶領僧衆施粥飯,誦經文已盡綿薄之力。”
蘇錦笑道:“大師未免將自己太小瞧了些,眼下如何解揚州即將到來的困頓之局非大師莫屬呢。”
善祥合十道:“大人莫在打趣老衲了,老衲豈有這個能力。”
蘇錦道:“大人可知大宋饑荒的根源所在麼?”
善祥大師道:“不是饑荒所致麼?”
蘇錦搖頭道:“天時不順自然有影響,但其實根本的原因乃是人禍使然,前幾年雖不能稱之爲風調雨順,但也是年年豐產,爲何一次大旱便造成如今這種局面?這是爲何?”
“爲何?”
“奸商嗅覺靈敏,早在春旱剛起之事,各地商賈和富戶便開始囤積糧食,準備於此時拋售牟取暴利,全大宋民間私藏之糧不啻數千萬石,這些糧食不參與市場流通,逼得朝廷開倉平抑,但朝廷官倉之糧能有幾何?軍糧,俸祿,賑濟,處處要糧,朝廷焉有如此多的存糧來保證供應?所以當市面上一旦斷糧,這些商賈們便紛紛私設黑市,以數倍之價拋售,百姓能有多少積蓄?豈能經受這今冬明春數月的盤剝,流亡飢寒凍斃餓死也就不足爲奇了。”
蘇錦邊說,善祥大師邊唸佛,蘇錦說完,善祥已經唸了十幾句阿彌陀佛了。
“奸商當真可惡,囤積居奇之舉不啻殺人放火落井下石,甚至與這些暴.行相比更爲教人痛恨,專使大人既然知道這種情形,想必朝廷必然已有對策了吧?”
蘇錦長嘆一聲道:“朝廷於十月裡頒佈詔書,責令屯糧之戶糶糧於官倉,價格上多有照顧,並附帶多重恩典,無奈響應者寥寥,大多數商賈爲重利所驅使,拒不交出存糧,他們虎視眈眈等的便是斷糧的哪一日,當真教人心焦。”
“阿彌陀佛,朝廷難道便對他們無能爲力麼?”
“在下受朝廷委託,專務此次糧務危機之事,但其中盤根錯節複雜難言,有暴利之處必如森嚴壁壘處處荊棘,真是寸步難行。”
“專使大人也無良策?這……老衲着實吃驚。”
“我非無良策,只是苦無助力而已,今日來便是請大師相助,大師若是能夠幫助在下將揚州府屯糧一舉挖出,揚州數十萬百姓將再無斷糧之虞,這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啊。”
“老衲……老衲能幫上大人什麼忙?大人說的老衲都糊塗了。”
蘇錦一笑道:“非大師莫屬,揚州城囤積糧食最多的大戶你當是誰麼?”
“是……誰?”
“正是大師的得意弟子普濟,俗家名爲馮敬堯,人稱揚州之虎是也。”
善祥一屁股坐倒蒲團上,喃喃道:“什麼?普濟竟然是囤積糧食的大奸商?老衲怎麼從未聽人說起他還做糧食生意呢?這……這可如何是好?”
蘇錦道:“你當然不知道,他會跟你說這些麼?揚州府重要市口皆有他的買賣,青樓酒肆,糧油布匹,賭場歌坊,總之什麼賺錢他幹什麼,大師竟然還收了這樣的人做徒弟,先前我說佛門藏污納垢大師還不高興,難道我說錯了麼?”
善祥撩起袖子擦擦臉上的冷汗道:“可是……老衲能幫上什麼呢?此人雖是我弟子,但是大人也知道,老衲……老衲也是帶着私心才收了他,老衲知道他行爲不端已經後悔欲死,但老衲能做的怕只是將其逐出佛門罷了,其他的事,連官府都奈何不得他,老衲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難道要我勸說他將屯糧放出不成?”
蘇錦肅容道:“大師,我不得不跟你將話挑明,馮敬堯我是一定要將之拿下,你身爲大明寺主持收了這樣的人爲徒難免脫不了干係,本人在律法上從來是不徇私情,此事定然會牽扯到大師和貴寺,你個人獲罪已是定局,怕就怕連累你這大明寺從此聲譽盡毀,我看你如何向大明寺歷代高僧交代。”
善祥面如死灰道:“這……大人難道不能網開一面麼?老衲也是受了矇蔽,並不知普濟竟然是如此罪大惡極之人。”
蘇錦冷笑道:“你也說的出口,若非你爲了得到他的佈施,又如何能受他矇蔽,說到底你是貪慾未盡,你也莫要說是爲了寺廟着想,我想即便是佛祖有靈也斷不會答應你用佛門清譽與惡人做交易,你想想,他的錢財都是盤剝得來,用百姓的血汗錢修建起的廟宇,菩薩供在裡邊能安心麼?這可是真正的褻瀆菩薩啊,你糊塗也就罷了,居然連累大明寺百年寶剎受辱,這個責任你推得了麼?”
善祥攤在地上,渾身無力,蘇錦的話句句如刀割得他鮮血淋淋,一念之差竟然犯了這麼大的錯誤,自己還妄爲高僧主持,真是笑煞旁人;此事一旦受朝廷懲戒,自己受天下佛門同道唾罵也就罷了,大明寺也必然頹敗在望,自己一生唯一的慰藉便是這座寺廟香火流傳鼎盛繁茂,卻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結局。
“大人,老吶確實鑄下大錯了,阿彌陀佛,老衲明日便將普濟和救難兩人逐出門牆,並將主持之位傳與他人,然後……然後老衲將自焚于山下,親自去領受前輩高僧責罰和佛祖的懲罰,只求大人莫要將此事公諸天下,錯在老衲,不在大明寺啊。”
蘇錦冷笑道:“你倒說得輕鬆,一死以求解脫,然則剩下的爛攤子由他人收拾,真不知道你這麼多年修行的是什麼?”
善祥悲聲道:“大人當真是不願意放過大明寺了麼?求大人網開一面,老衲罪無可恕,可是寺廟無辜啊,若能放過,老衲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蘇錦道:“說什麼來世,虛無縹緲之事本人從不感興趣,也不是沒有機會挽回顏面,就看你願不願意了,有一件事你若能協助我辦好,便是無上功德,不但前番錯失盡消,我還會上奏朝廷爲寺廟請功,並奏請朝廷撥下鉅款修繕創建廟宇,相信大明寺的名聲會比以前更加的響亮。”
善祥忙道:“真有如此機緣不成?”
蘇錦微笑點頭道:“看大師辦得成辦不成了,禍從你始,便由你而終,你們佛家不是講究因果麼?世間事玄妙難言,未嘗不會種惡因得善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