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州城不啻於發生了一場超級大地震,短短數日時間,在廬州城中也算是聲望高隆的知府朱世庸便從雲端摔落地獄,瞬間成爲階下之囚。
城中大小官吏輪番接受歐陽修的盤查問詰,一時間人人自危,滿城煌煌。
廬州廂軍亦被盡數卸去武裝,大小軍職但凡參與其事者均拿辦關押,唯一例外的就算是投誠過來,跟隨蘇錦浴血.拼殺倖存下來的四十多廂兵了。
商會唐紀元以及兩位副會長和部分商賈盡數被羈押,家產全部封存起來,騎着高頭大馬的禁軍士兵不斷穿梭於各大市口的商會鋪面,張貼封條將涉及的鋪面查封起來。
歐陽修在刑獄上確實有些本事,諸事繁雜,他卻有條不紊,拿人犯、查勘證據,進行初審;一切進行的井井有條。
他的效率也不低,兩日後案子基本上告一段落,當然這一切和朱世庸爲求寬恕家小几乎逢罪便認大有干係,比如十年前的疤臉黑七等匪酋刑場掉包案,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他也認不諱,更別其他證據確鑿的案子了。
至於通匪之罪他倒是不認,事實也是如此,他跟土匪並無瓜葛,只不過是借土匪之手置蘇錦於死地罷了;而歐陽修也明白這一點,從陳老根的敘述中可以得知,朱世庸確實並未和土匪有所瓜葛,所以這條罪名便改成了‘公報私仇,設局陷害朝廷命官;損害朝廷重要糧務,罔顧皇恩,有辱官體’之罪;另外關於糧務之事,自然有另一項大罪等着他,那便是‘勾結奸商,損公肥私,篡改糶糧日期,公然破壞糧事’之罪。
其他的諸如都是些小罪名,跟這幾樁大罪比起來,簡直不值一了。
案情落實之後,歐陽修火速寫好奏報加急送往京城,並在全城公告案情始末,撫慰姓驚慌的心情。
朱世庸平日裡隱藏的夠深,在民間聲名並不太惡,告示貼出,頓時全城大譁,姓們萬沒料到,廬州的父母官居然是這樣的人;與之相比商會三人的罪行公佈卻是另外一番反應,唐紀元等人十年前崛起之時曾命黑七等人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此刻舊仇新恨涌上心頭,廬州姓無不額手稱慶。
正月初十的晚上,歐陽修和蘇錦於和豐樓擺宴招待此番客串而來的禁軍,十名都頭本是奉命截斷各州之間的糧食運輸,無意間卻跟隨歐陽修立了這個大功,衆人心情暢快之極,這一頓酒喝到三更方休。
送走了禁軍諸位都頭,歐陽修興致不減,拉着蘇錦在和豐樓三樓另開一席,和蘇錦把酒言歡。
“蘇專使,對於這幾個月的事情,你是怎麼看的。”歐陽修面孔微紅,酒氣逼人,但看得出他的心中卻是極爲清醒。
蘇錦夾了一塊鵝肝塞進口中,慢慢咀嚼,慢慢嚥下,笑道:“對我個人而言,如在夢中。”
歐陽修一笑道:“何止你有此感覺,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明日朝廷聖旨便要來了,我估計定是要我等押解犯人上京覆命,你我都要進京述職了。”
蘇錦點頭道:“這是肯定的,不瞞大人說,我這心裡老是有些惴惴不安,咱們連番在揚州和廬州兩地鬧出驚天大案,您以爲這趟述職會在什麼樣的氣氛中進行呢?”
歐陽修端起酒杯朝蘇錦一舉杯,自顧飲下,笑道:“蘇專使真是不同他人,別人若是有了這麼大的功勞還指不定如何想回京去受賞呢,偏偏你卻有擔心,真是奇怪了。”
蘇錦翻着白眼道:“大人,在你面前我能說假話麼?有些事還需您大力維持方可,這次功勞雖不小,漏子也同樣大,我只希望是功過相抵,能不受處罰便阿彌陀佛了,至於受賞,倒也沒有奢望。”
歐陽修點頭道:“此言倒也發自你真心,實話告訴你,你心中惴惴,我心中同樣煌煌不安;你我盡在一壺中,誰出了差錯都不好,那件事咱們從此不在及,你沒做過,我沒見過,就此煙消雲散。”
蘇錦笑道:“就怕事情了結不了。”
歐陽修道:“該了結的自然會了結,不該了結你想了結也不成,當今聖上雖仁厚治國,奉行無爲而治之策,但大事小事盡在其心中,若要瞞得了兩府那些人倒能辦到,但是若想瞞得了他,我看不大可能。”
蘇錦一驚道:“那豈不是要糟糕?”
歐陽修哈哈一笑道:“聖意難測,但也不用這麼擔心,我歐陽修雖不敢說揣度的一清二楚,但七八成還是能猜的到的,自打在揚州時皇上答應我等處斬揚州犯官之時,皇上的態度便已經明朗化了,只是你不善於揣度其中之意罷了。”
蘇錦疑惑的道:“果真如此的話,又爲何派那殿前軍副指揮使張美前來阻撓呢?”
歐陽修一笑道:“這便是皇上的高明之處了,那時即便你不議立即處斬,本官也會趕緊安排處決犯人,因爲中間的空擋就那麼兩天,那時皇上特意留給我們的,我們若手腳慢一些,這個機會便溜走了;所以手快有手慢無,咱們玩的就是看誰手快。”
蘇錦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原來這裡邊還有這麼多的彎彎繞,今日歐陽修算是對自己推心置腹了,當日自己急於將知情人在揚州一鍋燴了,歐陽修還假意說過於倉促云云,到了刑場上張美高喊刀下留人之時,歐陽修還故意捏着令箭不往下丟;搞了半天都是在要自己出手,歐陽修也算準了自己會出手,這個老狐狸把自己看的透透的,完全是在耍弄自己而已。
想到這裡,蘇錦心中一陣的惱怒,本以爲自己已經歷練的夠有道行了,卻不料處處在歐陽修的算計之中。
而皇上便更加深不可測了,每一舉動皆有深意,若不是歐陽修剖析,自己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啥都不明白,難怪人說伴君如伴虎,歐陽修、晏殊、呂夷簡這些人能在朝堂上立足,光是跟趙禎之間的真真假假的推手和關係這一項本事,自己便已經是望塵莫及了。
歐陽修並沒在意蘇錦的凝重的臉色,自顧自的道:“此番淮南路吏治連出大案,這件事是好事,也確實是壞事;這朱世庸是呂夷簡所薦,跟壽州路轉運使王啓年一樣,屬於呂黨一派,這回咱們觸動的是呂相的神經,他的反應如何,可是未知之數呢;當然表面上他定然是大加褒獎的。”
蘇錦吁了口氣道:“那也沒辦法,做都做了,怕也沒用。”
歐陽修笑道:“其實這還不是主要的,此事最重要的是皇上的反應,皇上心裡一定不痛快。”
蘇錦有些懂了,輕聲道:“是否是因爲吏治**讓皇上覺得沒面子呢?”
歐陽修道:“你算是入門了,皇家的體面有時候比案子更重要,爲什麼滕王趙宗旦能不死?皇上不是不能殺他,也不是不敢殺,只是關乎皇家的體面而已;皇上什麼都好,就是太好面子;所以我不得不醒你,這次回京之後,萬不可趾高氣揚,要低調低調再低調,特別是在皇上面前,可不能得意忘形。”
蘇錦拱手道:“受教了,歐陽大人對在下是推心置腹,都是金玉良言,在下銘記於心。”
歐陽修擺擺手笑道:“這話便見外了,你也算是我見過的人當中最有膽識也最聰明的一個,我歐陽修也並非外界所傳之蠅營狗苟的小人,對我而言,大宋社稷江山依舊是在第一位的,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呂相、三司大人、範大人、韓大人等等朝中大臣均懂得這個道理,雖暗中朋黨有別,相互傾軋有之,但涉及國體之事,必然是同心協力的;只可惜總有一些人不懂這個道理,一味的爲了私利,不顧國體。”
蘇錦的眼中赫然開朗,猛然間他似乎對於這些當朝重臣的心思理解了幾分,歐陽修看似閒言閒語,卻爲蘇錦在政治上做了一些啓蒙,這倒是歐陽修始料不及的。
蘇錦忽然大着膽子道:“這兩樁吏治大案或許在皇上心中會產生一些想法,又或許會影響朝廷政策的走向也未可知。”
歐陽修疑惑的道:“此話怎講?”
蘇錦笑道:“在下只是隨便揣度而已,聽聞早年間宋祁曾上冗費之事,這麼多年來皇上都沒有痛下決心,此事或許會促使皇上有所想法,又或者重啓改革吏治、費制之論,對大宋或許會產生久遠的影響也未可知。”
歐陽修一驚道:“你是說,新政麼?”
蘇錦默然不答,心中神思馳往,聯想到數年間,大宋朝綱便將會由范仲淹等人挑頭開展變法運動,自己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呢?這兩樁吏治大案驚天動地,爲大宋開國至今從未有過,或許正是自己的無心之舉,促成了日後的新政施行,可是自己卻是千年之後穿越而來之人,卻對歷史產生影響,這豈非是一筆糊塗賬麼?
蘇錦不說話,歐陽修也不在問,兩人推杯換盞再飲數杯酒,終於都醉倒在和豐樓上。
上弦月淡淡照在平靜的廬州城中,灑下一抹若有若無的清輝;夜風雖冷,但卻已經並非寒澈骨髓,遠處更漏敲擊之聲遙遙傳來,未眠人默數聲響,卻已經是四更天了。
(第三卷終請看下卷:瀟瀟風雨滿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