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提着一罈小酒,來到了李邦彥家裡。
他本來太宰,宰執的只能有一個,過去是李邦彥,現在是李綱。
本來算是李綱奪了他李邦彥的位置。
兩個人應該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纔對,可是兩個人處的意外的和諧。
官家幾次牽線搭橋,李綱也是謙遜請教,李邦彥裡子面子都有了,自然沒有什麼怨氣,自然是傾囊相助。
官家不願意看到黨爭,所以所有事處理起來,就不涉及到帝王術——制衡。
缺少了從御前丟下的草葉子,下面的一品促織王,也懶得鬥了。
趙桓不止一次兩次,明裡暗裡表示,李邦彥只是個備胎,而且只會用一用,若是李綱出事,他暫時頂替。
現在有了趙鼎之後,趙桓徹底給李邦彥吃了定心丸,給他安了個大宋書局總編的差事。
李邦彥算是徹底從朝堂的中心掉了出去,再沒有了起勢的可能。
李邦彥也沒有了爭奪相位之心,整個人也變得平和起來,他這個大宋書局總編的位子,是他在官家親政後,自己掙來的,他當的很用心。
遠比當初當宰執的時候,還要用心。
李邦彥毫無疑問是有才的,而且下筆如有神,不管是通俗文學,還是公文策論,都是一把好手。
風流倜儻浪子彥,汴京一大傳奇人物的李邦彥,終於完成了他的戰國羣英錄,也像官家一樣構建了一副戰國牌,來做典藏版的贈品。
“士美兄,多有打擾,還請見諒,一壺好酒,官家御賜。”李綱提着手中的酒罈指着蘇香二字說道。
李邦彥搖頭笑道:“哪裡敢說打擾二字,快快請進,快快請進。你提酒,我來備菜。”
“現在某也有了公職,每個月的俸祿完全夠用,還有上次太宰府送來的風乾的牛肉,我讓廚丁做個好菜。前兩天老家捎來了蠶豆,剛炒好,正好下酒。”李邦彥笑着迎着李綱進了門,一遍走一邊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個人喝的不多,一人頂多三兩,主要以交談國事爲主。
李邦彥畢竟做了五年的尚書右丞,又做了三年的尚書左丞。
在經驗上,他的確超過李綱一籌,比如江南之事,李邦彥的對鄉紳的安置上,就比李綱有經驗一些。
“這揚州城、臨安城、餘杭城、建陽城,這些地方其實已經有了豪強。”
“這些豪強,其患不比流匪差!在商邸店一等商戶、在黑有一流幫派、在野有數萬畝良田、在城有數座工坊。即使在朝堂,也有無數的子弟在朝中當官。”
“豪強,比員外更加難以對付,也更加隱蔽。”
“他們深居幕後,僅僅江南兩路,有名有姓的就有數十家之多!”
“他們常年姻親,盤根交錯,你當怎麼辦?”
“豪強做大,強漢而亡,這數十家的豪強怎麼辦?”李邦彥端坐着問道。
“豪強其根基在於土地,只要均田之政令在江南實行下去,豪強自然不值一提。”李綱今日前來,自然是早就有了準備。
“錯!錯!錯!均田並非長生之藥,也非靈丹妙藥,不是包治百病。均田只能將城外豪強,徹底連根拔起!”
“但是城中豪強呢,那是以家兵對抗州府官兵,多有取勝,即使均田連根拔起,但是豪強已經脫離了土地的範疇,他們控制的工坊,比土地更賺錢。土地對他們可有可無。”
“這些人,即使均田,他們也是冷眼旁觀,這些人怎麼辦?”李邦彥笑的更加燦爛。
李綱想到了某個可能,皺着眉,說道:“士美但講無妨。此間所談,日後呈交御前,某一力承擔。”
李邦彥搖了搖手,說道:“非也,非也,你不但要說上我的名字,這個功勞絕對不能搶某人的!”
“遷來汴京河北等地守陵!效仿前漢之舉!即使某些豪門不足以構成威脅,也要每年前來汴京賀歲,家中嫡長子必須來汴京就學。”
“河北多窪地,民少地多,這些豪強們離開了他們的祖地,就是無根浮萍了,還不是任由你李太宰拿捏?”
“而且大宋國祚一百六十載,豪強還沒有前漢那麼強,正是遷來汴京的好時機。”李邦彥笑着說道。
李綱也是點頭,他當然想到了這個政策,他想了很久,才說道:“其實某主要顧慮豪強聯袂,再現趙構之禍,不過也罷,現在趙構伏法,正是好機會,可以各個擊破。”
“共飲杯中酒!官家這壇酒,咱倆喝了,官家也不虧。”李邦彥哈哈大笑起來,端起酒杯說道。
李綱放下了酒杯,給李邦彥倒滿說道:“城中城外的員外鄉紳們,均田他們的反對聲音最大,各地的農社,都是這些員外鄉紳把控。”
“北地還好些,兵禍鄉紳員外跑了很多,但是到了南地,恰巧反過來了。”
“這些人,難辦啊。”李綱嘆氣的說道,
“你說說你想的法子,我再說說我想的法子。”李邦彥嚼着麻油牛肉問道。
“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
“這是官家教我的。願意響應官家均田令,自然可以繼續在農社裡,不願意的就只能把他們押解歸京了。”李綱總覺得這個法子不好,可是說不出哪裡不好。
李邦彥撇着嘴,說道:“你還沒跟官家提過這策論吧。小心官家拿札子砸你的臉。”
李綱哂笑道:“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李邦彥突然站起來了,說道:“李太宰,你想想本來維持大宋的就是這羣鄉紳員外,可是他們真的做得好嗎?”
“皇權不下縣啊!哪個皇帝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你跟官家這樣交差,官家不拿札子砸你臉,就是打自己臉啊!”
“你把他們留下來,就是給官家添堵!”
“他們真的響應官家,就應該在趙構謀反的時候,帶着自己所有的錢糧跟着義軍一起起事!”
“凡是沒有起事的,那就是不忠!那就是叛賊!統統都應該拉到汴京,去峰峰礦區!去大同煤田挖煤去!統統扔到嶺南!”
李邦彥的情緒極爲激烈,官家這個酒不是烈酒。
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李邦彥好久沒有如此暢快的談論國事,自然有些激揚。
“你先做下!”李綱把李邦彥拉到座位上,說道:“你也說了,凡是沒有帶着錢糧跟着義軍起事的都是叛賊。”
“可荊湖兩路、兩浙路、江南兩路、廣州兩路、福建路處處都是義軍,不跟着起事的早就被義軍給砍了。”
“胡世將在川內兩路殺的天怒人怨,官家一聲不吭。”李綱看着李邦彥說道:“你明白了吧,爲何要懷柔了吧。”
李邦彥愣了一會兒,不停的指着李綱,搖頭說道:“你李太宰欺負我不在朝堂之中啊,我哪裡知道這些。既然義軍已經殺了一大片,官員們又殺了一遍,那是得懷柔了。”
李邦彥說完有些悵然若失,這就是不在朝堂之內的悲哀,完全不清楚天下之大勢。
激揚文字,成爲空談。
可悲,但不可嘆,他的宰執之位不是因爲他議和丟了,而是因爲他貪腐。
“現在還能活下來的鄉紳員外,絕大多數都是值得團結的人了,那就剩下的一小撮,全都按士美所說,讓他們挖煤去!”李綱笑着說道。
“流民呢,傭戶呢?”李邦彥坐正,仔細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