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忽然蹲下了身子,抓住了一隻蝗蟲,盯着蝗蟲拉出來的長長的腹部末端地方,看了良久,又站起來走了幾圈。
“蝗蟲在產卵。”岳飛將手中的蝗蟲扔到了地上,隨後用力捻了幾下,確認蝗蟲死的不能再死之後,面色有幾分痛苦。
相州飛蝗肆虐的時候,他親眼見到過,他和張孝純說自己是個莊稼漢,並不是在開玩笑,他見識過蝗蟲的恐怖威力,寸草不生如同荒漠的相州,就是他記憶中的蝗災。
岳飛如同一個孩子一樣,不斷的捻着腳下的蝗蟲,像極了小時候,踩着林間小道的光斑一樣。
他面露痛苦的說道:“官家跟我說過一句話,說官僚那張嘴,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能扯出謊話來。”
“比如不會出現大規模的欠收,不會出現大規模的流民,不會出現大規模的旱、澇、水災,不會出現大規模的民生凋零,就是一個病句。因爲欠收、流民、旱災、水災、民生凋零,它們本身就是大規模的。”
“之前我一直不太理解這句話,現在這句話終於明白了,不會出現大規模蝗災?蝗災本身就是大規模的呀。”
撒謊是官僚的天性,這句話是官家偶爾一次跟他說的話。
張憲的臉色比較差,自己的官家太頑皮了!
岳飛還很年輕,對於把官家的話奉爲瑰寶的岳飛來說,某些事實這樣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會積累岳飛心中對官僚的仇視。
更主要的是,這種感悟,有必要、是否合適,對一個率領着大宋最精銳的河間軍的總管說?
官家的一些言論,總是有意無意的培養着岳飛的…野心,這讓張憲不寒而慄。
難道坐在汴京的那位皇帝,眼光已經看到了數年之後,天下河清海晏之時,飛鳥盡良弓藏的地步了嗎?
“行了,別踩了。歸營吧,踩得完嗎?”岳飛看了看身後,不由的啞然失笑,自己在踩蝗蟲,八百親衛也跟着他踩,幾百個壯漢上竄下跳,着實不太雅觀。
用官家的話說,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趙桓用力的打了個噴嚏,結過了趙英遞過來的方巾,擦了擦嘴,說道:“這誰在嘮叨朕呀,定是那趙承佑在罵朕,一定是這樣了!”
趙桓當然不知道遠在青塘的張憲,內心的想法,他當然不是存了什麼飛鳥盡良弓藏的帝王之道。
他沒那麼高的領悟能力,讓他下這種大棋,實屬難爲他趙某人了。之所以對着岳飛說那些自己總結的御下之道,其實就是趙桓只能和岳飛說這些。
只有岳飛和趙桓同齡,且身居高位,能和他直接對話。
當然,趙桓可是記得當初給种師道的承諾,要讓岳飛到歐羅巴當歐皇的惡趣味,這件事,他一直記在心裡。
“趙承佑進京了沒?朕要去問問他。”趙桓對趙承佑的印象,都停留在了宗澤的札子和孟太后的描述上,他總覺得世上怎麼可能存在這麼壞的人?
不見一面,他心裡不踏實。
“官家,咱還是不見了吧。”趙英略帶爲難的說道。
更讓趙英爲難的是,官家要觀刑。
凌遲光宮廷的那些典籍記載,就足以讓趙英反胃,官家到時候觀刑,當場失禮,那就不太雅觀了。
所以趙英從來不主動提起趙承佑,甚至想矇混過關,等趙承佑死了,官家再想起去觀刑,也沒得看了。
可惜,官家心中始終惦記着這個人。
“去看看吧。”趙桓一聽趙英這說法,就知道趙承佑已經押解歸京,站了起來,就準備前往看看。
趙桓見到趙承佑的時候,從來沒想過在札子上,這麼壞的人,在現實裡卻顯得有幾分儒雅隨和,略微有些富態,還有幾分和善。
“拜見官家,官家安泰。”趙承佑非常大方的行禮說道。
沒有趙桓想的歇斯底里,沒有趙桓想的瘋狂,沒有趙桓想的求饒,甚至禮儀周全到趙英都無法挑剔的地步。
趙桓瞬間想到了一個詞,那就是貴族風範。哪怕是手銬、腳鏈具在,都擋不住人家身上那股傲氣。
“整個鄂州死了十餘萬,宗少卿說你還瞞報了五萬六千人,可有此事?”趙桓坐在椅子上,和大宋這個宗親勳貴隔着牢房的柵欄對話。
“有。逃山只會死的更多,真的追查下去,二十萬綽綽有餘。”趙承佑笑着說道,絲毫不以爲意。
“你在鄂州以五府十八幫三十六社爲打手,勾結糧商哄擡糧價,聯合江浙富商倒賣人丁,可有此事?”趙桓非常看不上趙承佑這種把人命不當回事的表情。
“有。共計獲利兩千多萬貫,具體多少記不大清楚了。若非那文書將鄂州之事告訴了宗少卿,只會更多。”趙承佑略顯幾分苦惱,似乎是在爲自己御下不嚴而懊惱。
“那文書被你做成了人彘,手腳都被砍了,連舌頭都給拔了,有這事嗎?”趙桓越問火氣越大,聲音也高了幾分。
“有。可惜了,宗少卿到的太早了,若是晚上一天半天的,我就找到這文書那些躲起來的家人了。聽說文書的女兒很周正。”趙承佑伸出舌頭舔了下下嘴脣,像是爲了溼潤乾燥的下嘴脣,也仿若是那女兒很饞人。
“孟太后爲了救你,被朕砌在了福寧宮你可知道此事?”趙桓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了椅子上問道。
趙承佑搖頭說道:“知道。她被砌在了福寧宮裡,不是因爲她要救我,而是她以我的事做棋盤。”
“她聯合數百州縣知府知州知縣事對官家施壓,以王稟的榮辱做賭注,她是爭權宮鬥,輸的徹底,才被砌在了福寧宮,而不是救我。”
“倘若是真的爲了救我,只需一道書信到鄂州,讓我到廬山避着,倘若官家不依不饒,讓直接乘船去占城、倭國,尚能苟活。她不是爲了救我,是爲了奪權。”
“其實要我說,她還是蠢了,爭權就爭權吧,以王稟做賭注,就糊塗。那不是逼着官家撕破臉嗎?有些人能動,有些人他不能動。”
趙桓看了一眼趙英,這傢伙,倒是看得明白。
趙桓打孟太后回宮時候,也抱着意思綏靖的想法,爲了明年伐金,國內安定,忍忍算了。
反正蝨子多了不愁,艮嶽宮不也是榮養着太上皇?養個太皇太后,大宋又不是沒那些錢。
但是孟太后進京第一件事就拿王稟開刀,趙桓要是不徹底撕破臉,大宋軍心散了,隊伍還怎麼帶?
“朕要將你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並且將你這一脈從宗親族譜上除名,你知道嗎?”趙桓眯着眼看着趙承佑問道。
“打斷骨頭連着筋,官家這會兒把罪臣這一脈除名,過個幾十載的春秋,也就又上族譜了,畢竟我們都姓趙啊。”趙承佑眨了眨眼,嘴角抽搐的笑道。
趙桓有些無奈,趙承佑說的不無可能。
官官況且相護,何況宗室血脈之親,又怎麼坐看他這一脈顛沛流離?
趙承佑很難纏,這是趙桓的第一個感覺,這個人也很聰明,也很壞,而且絲毫不爲自己做的錯事感到惶恐,毫無底線。
這還是現在孑然一人,當初在鄂州盤根交錯的時候,趙承佑的兇焰滔天之時,該是何等模樣。
這樣的人,被宗澤半根指頭給摁死了。
也不咋地嘛。
“給朕打一頓!等治好了再打一頓,如此反覆,直到開始行刑。”趙桓站起來對着宋世卿說道:“你不要跟朕提國法,這是家事,他是宗親,怎麼揍得疼就怎麼來。”
“好勒!”宋世卿躍躍欲試,他是挺軸的,鐵面無私不假。
可是鐵面無私也分人,趙承佑這種貨,到了自己的地頭,用鼻孔看人,活在自己的牢裡,不打他,留着他過年不成?
他聽聞官家在殿上,想從死牢裡提兩個人給御醫院,被胡元以宋世卿鐵面無私給攔住了。
宋世卿瞭解詳情後,直呼冤枉,這可是聖恩!那些死囚巴不得有機會能夠得到特赦之機遇。
別人不清楚,他這個刑部侍郎能不知道那些死囚有多怕死?
別看趙承佑現在尾巴還在天上翹着,那是他骨子裡的傲氣撐着,真到行刑的之前,趙承佑指不定會哭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