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也是愛玩的性子, 卻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總愛帶着她往山林僻靜之處鑽。
“難得出來玩,怎麼心事重重的?”平安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不解得問道。
山路崎嶇, 賈裕攀着一旁的大石頭坐到了上頭休息, 這才嘟囔着開口:“阿姊近日一直在給我物色婆家。”
平安覺得稀奇:“是什麼?”
賈裕解釋道:“女子及笄之後便要嫁人的, 洛陽城高門女郎大都在及笄之前就定好親事了。”
平安道:“這是好事情, 你怎麼悶悶不樂的?”
賈裕託着腮嘟囔道:“我不想嫁人。”
平安疑惑:“爲什麼不想嫁人?”
賈裕搖搖頭,不想再說這件事,她轉頭看向平安:“你定親了嗎?”
平安笑了, 那雙瀲灩的眼眸難得帶着些許的純真,就像那湖泊中盪滌的柳條兒, 風流又清雋:“我不定親, 今後也不會娶妻。”
“爲什麼?”
平安得意道:“因爲我可是要修煉做仙人的。”
世間有不少隱士都以清修爲仙入道, 賈家就有幾個遠房叔伯深諳此道,賈裕也不覺得稀奇。
“可是你不穿道服不擺案堂, 也不潛心習道,整天看你都是爬山玩水,抓蛐蛐烤紅薯的,你這樣能成仙麼?”
“你可太小看哥哥了……”平安想了想,覺得是該露一手, 於是伸手一抓, 地上的石子微微晃動, 隨即都臨空浮起, 瞬間落入了他的掌心。
賈裕瞪着大眼吃驚得看着這一切:“你……你莫不是耍戲法的吧!”
“什麼耍戲法, 小爺我這可是真正的仙法。”平安皺着眉,覺得自己被看輕了, 正想着再露一手,卻被一個聲音打斷了。
“平安,和那些愚笨凡人有什麼好解釋的,小心露了你的尾巴。”
此人聲音脆生悅耳,應當年紀不大,話語卻是沉穩舒緩,不見絲毫躁意。
賈裕循聲望去,果然見到一個青衣垂髫小僮從山上轉角處下來,長得很是玉雪可愛,只是面上神情寡淡老成,看她時帶着一種傲然神姿,與他那幼小的身型相襯頗有些違和。
賈裕不曾多想他話中的意思,看到山林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孩,還與平安相識,她不由得心生疑竇:“平安哥哥,這是誰家的小孩,怎麼一個人在山上?”
平安搔着頭,在那小僮面前顯得有些拘謹:“阿青,你怎麼下山了?”
那個叫阿青的小僮輕哼一聲,用着稚嫩的腔調一字一句說道:“我剛修煉出關,就聽別的說你近來總是下山跑,我當你只會抓蛐蛐烤紅薯,誰曾想還真的騙了人小娘子上山來,你這仙還想不想成了?”
平安苦笑着打哈哈:“我們不是說好一起登仙位麼,你也知我進度比你快上許多,我要是太努力了,豈不就將你落在後頭了。”
阿青垂眸沉思,似乎是聽了進去,平安又說道:“你莫嚇着人小娘子,她是我在山下結識的朋友。”
“朋友?”阿青睨着眼看向賈裕,肉嘟嘟的臉頰直叫人想掐一把。
賈裕有些手癢,真就往阿青的臉上揩了一把。
嗯,有彈性,手感極佳。難怪平安也那麼喜歡掐臉。
那小僮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捂着她方纔掐過的地方像只兔子般往後跳了一步,漲紅着臉怒瞪她:“女流氓!”
賈裕被這聲怒斥嚇得一愣,她轉頭看向平安,誰知對方已被驚住,一臉目瞪口呆。等她再回頭時,那個青衣小僮早就不見了人影。
平安很是佩服賈裕:“你竟然敢掐阿青的臉。”
“爲什麼不敢?”一個垂髫小僮,有什麼好害怕的。
“……”那阿青比他還要大幾千來歲,差點趕上洪荒,只不過修煉得慢了些,但草木大抵都是這般速度,若按輩分算是草木仙家裡的祖師爺爺,賈裕算是第一個敢對他不敬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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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段時間,平安帶着她來到一處山溪邊。
賈裕依舊提不起興致,悶悶說道:“阿姊給我尋了一門親,是太原王氏。”
平安有些吃驚:“這麼快就定下來了?”
“唔。”
“你好像不是很開心,與你定親的郎君不好看?”
賈裕還真沒想過與自己定親的郎君到底是哪一個,不過總歸是不好看的。太原王氏的子弟她是知曉的,大都是齇鼻的大胖子。不過令她難過的卻是另一件事——
“我嫁人之後,可能就不能出來見你了。”
“爲什麼?”
賈裕心情煩躁,見平安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只覺得一腔真心錯付。
“你是真蠢還是裝蠢?”
她將懷中的東西扔向他,氣得轉身就走。
平安懵了懵,看着手中的香囊,剛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香囊用的紅色的錦緞,上頭是兩隻水鴨子,針線寬緊不平,水鴨子也繡得拙劣,一看便知是那個女紅不行的笨小娘的傑作。
“你敢說你對她沒有絲毫男女之情?”阿青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他看着平安臉上的動容,不由得扼腕道:“你別忘了你是要成仙的狐狸,別去招惹凡人,會惹禍事的。”
“你的意思是——阿念她對我動情了?”平安聽了阿青的話才確認這不是他會錯了意,心頭止不住得開心,眯着眼笑得一臉蠢樣:“阿青,你再給我一些時間吧……等阿念百年之後我再陪你回山上修煉,反正最多也就幾十年的功夫。”
阿青沒料到平安是這個反應,心裡不知爲何堵得慌:“你還真是蠢貨。”
賈裕到家之後才發現自己隨身的香囊遺失了,這是她近日新繡的香囊,賈褒說嫁衣不用她自己縫製,可起碼得縫個小物件意思意思,於是她就按着鴛鴦的花樣縫了一個香囊,雖說醜了些可到底是自己的苦心,今日是帶出去的第一天,誰曾想就給弄丟了。
賈裕鬱卒不已,還是認命得裁了一塊錦緞,尋了針線重新縫製,想要趁着下趟賈褒歸家前完成。
可她不曾想到,人一旦覺得事事不順,那麼壞事便都會接踵而至。
不消幾日,賈裕被郭氏喚到了堂前。
作爲在賈家透明人的存在,賈裕很迷惑,也很不安,不知道郭氏是想要幹什麼。可等她看到那穿得一身歪歪扭扭的華服,翩翩立於堂前的平安時,頓時警鈴大作。偏那人還不覺得,見她來了,眼睛一亮,露出一個燦笑。
賈裕移開視線,僵着身,給賈父和郭氏行了一禮。
郭氏用着她那萬年不變的尖細腔調冷笑道:“此人,你可認得。”
賈裕不懂郭氏問話的意思,她看向賈父,見他也捋須期待自己的回答,於是點頭道:“這位小郎是上元節我走丟時將我送回來的恩人。”
“你們之後可還有來往?”
此時問話的人是賈父,賈裕掐着掌心,低頭佯裝不解:“女兒平日都在家中,怎會和外人有來往。”
在一旁伺候的耦嫗插上一嘴:“二娘子,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我近日聽下人們都在說後牆那三丈高的牆面似乎有腳印的痕跡,保不準就是府上的哪個相好所爲。”
賈裕心頭一慌:“你說這些做什麼?”
一番姿態落在賈父郭氏眼中,已經是坐實了。
郭氏心中大喜,面上卻顯出一副惋惜之色:“你若與人相好,同我們說又有何妨,雖說是一介布衣,但也好歹是你的恩人,你又怎知我們不會同意呢?”
賈裕懵了,竟不知該如何回絕,她轉頭看向平安:“你來府上做什麼?”
平安似乎也覺察出自己像是做錯了事,不安道:“我是來提親的……”方纔他上門來提親,差點被人打出去,還好碰上了郭氏,可是那婦人如今看阿唸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可怖萬分。
賈裕皺起了眉:“你來提什麼親?”
“你不是不想嫁太原王氏麼?”
她是不想嫁太原王氏,可也沒說她想嫁給他啊?明明平安說要修道成仙,不想娶妻的。難道是看自己難過,想幫自己拒了這門親事。可他畢竟在山野待慣了,怎會知道這俗世禮節,更不會知道這貴族聯姻的門道。
賈裕對上那雙璨若星辰的眼眸,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道:“不要鬧了,你趕緊走吧,我和你清清白白,哪有什麼相好之說。”
平安並不明白:“你難道不喜歡我麼?”
賈裕氣血瞬間涌上了頭,雙頰火燒一般,一雙眼睛羞得快要沁出水來:“誰喜歡你了,你走不走!”
平安垂下眸,肩膀也垮了下來,顯得可憐兮兮的。
賈裕覺得此刻自己倒像是那戲臺上所說的負心之人,她並非不喜歡平安,卻也沒有到情深義重的地步,只是她的親事是賈褒幫她相看的,她雖不懂那些望族間的彎彎繞繞,卻也明白聯姻的利益糾葛,她想給賈褒一些助力,而不是拖累。這樣一來,她便必須嫁給望族,而非一介布衣。
賈裕狠了狠心,對上高堂解釋:“阿翁,繼母,我阿姊已經給我選定了太原王氏,也是過了您二位的眼的。王氏乃一流望族,我又怎會棄明珠而選草芥呢?或許是因爲我曾答應過他,若是今後有什麼困難大可來賈府尋求幫助,想來是我這位恩人會錯了意。”
平安面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手上青筋團起,咂咂作響。突然間他將腰間亂系一團的腰帶給扯了下來,狠狠摔在了地上。
“阿青說的沒錯,你們凡間的女子果真都薄情寡義。”
平安轉身向門外走去,行至門口卻被府上的侍衛擋了去路。
賈裕一慌,忙問道:“阿翁,你這是做什麼?”
郭氏呷了口茶,抿脣一笑。
賈父道:“我魯郡公的府邸,怎能任憑一介布衣來來去去,天大的恥笑。既然你說你倆清白,那他便是在毀我女兒清譽,我更不能放過他。”
賈裕心中着急,又怕求情太過反而畫蛇添足。
正值慌亂之際,卻見平安仰天狂笑不止:“想我平安,活至今時今日,竟如此勘不破情障,也罷……”
他朝着她這邊看過來,如第一次見面那樣,揚着漂亮而鮮明的下巴,笑容恣意萬分:“你說你對我並無男女之情,我可不信。”
賈裕心跳如雷,身體裡涌現出一股酥麻的酸意,不斷得向四肢擴散。這種感覺過於陌生,她面上一僵:“此人瘋了。”
郭氏適時出了聲:“你這小郎,可知毀人清譽是要受刑的,不過你若有證據,我和大人定會爲你做主。”
賈裕心中警鈴大作,郭氏本就暴烈擅專,此事必有這婦人從中作梗,怕是想破壞她和太原王氏的婚事。她此刻萬分期望賈褒出現在此地,以她阿姊的聰明才智,如何解決不了這困境。
郭氏看似好意,卻有着陰狠之態。之前一番對話下來,平安如何能不知這郭氏是在給他的阿念挖坑,是以怎麼都不肯再說話。
WWW ✿ttkan ✿℃ O 賈裕鼓着膽湊近賈父道:“阿翁,我這恩公着實是腦子有問題,之前還說自己能修道成仙,雖說今日口出誑語,但念在他救了我的份上,將他打發出去便好。”
“如何能這般打發出去?”郭氏不幹了:“若此人到外頭還是這般說辭,賈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我們阿午還不曾嫁人呢,豈能因此事拖累了!”
賈父一時頭大,朝堂的事他還沒理清楚,這後院又多出這般多的麻煩事,他擺擺手:“先將他尋個地方看押起來,等阿唸的親事定下來再說。”畢竟賈裕就算不得寵,那也是他的女兒,怎能隨便嫁給一個庶人。
賈裕知曉,這大抵是凌遲的意思。不管平安的“瘋病”有沒有好,應當都不會再留他,只是如今她與太原王氏的親事未定,若賈府此時見血,傳到外頭,到底不好。
她眼睜睜得看着平安被帶了下去,心頭難受不已:這個平安,不是說自己會術法麼?怎麼不自己遁個地逃跑?果然都是些障眼戲法。
賈裕沒有難受太久,因爲第二日賈褒便回來了,順便還將耦嫗口中後牆鞋印的始作俑者一併帶了過來,直衝賈父的書房。
“阿翁不是一直在查那後牆腳印的來歷麼?下人都說是狐狸,我卻瞧着印子那般大,可不像是狐狸的痕跡。”
賈父素來有些慫怕這個做了王妃的大女兒,見她帶着他的幕僚韓壽來見他,也不敢有什麼過分的指摘:“你將他帶來作甚?”
賈褒笑道:“聖上曾賜給阿翁西域奇香,這奇香洛陽城只有您和大司馬有,可不知爲何韓壽身上也有這樣的香味。阿翁不是一直在懷疑這韓壽身上奇香的來歷麼?家中只有二妹和四妹待字閨中,您自己也想着阿念是沒有這個膽量偷您的香送情郎的,八成就是我那四妹妹惹的禍。我在路上恰好碰見了韓壽,便將他帶來與您瞧瞧,您可得好好問問他,解了惑,省得整夜整夜睡不好,人也憔悴了。”
賈父乾巴巴一笑,韓壽和賈午的事,他大抵也知道了七七八八,只是他不願捅破那層窗戶紙。韓壽不過是他手下的司空掾,又並非望族,他是極不願將女兒這般託付出去的。他正想着什麼時候給此人敲打一番,誰曾想賈褒直接就將人帶了過來。
韓壽此刻已是汗溼夾背,一張俊俏的臉滿是不安。他與賈午私通實是爲了進階仕途,否則他這般的姿貌容止,豈會去迎合賈午那樣刁蠻任性,姿色尋常的小娘。齊王妃之前提點他的話,依舊響徹耳際。若賈充不肯認此事,那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會功虧一簣。
韓壽拂袖掀袍,跪在了賈父面前:“郡公贖罪,我與四小姐情投意合,已是相交數月,望郡公垂憐,成全我們。”
賈父大掌拍向案桌,“啪”得一聲,房內的下人包括韓壽都渾身一顫。
“來人,把四小姐帶過來見我!”
賈午來到書房,見到情郎,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只得一五一十得將兩人私會一事都道了出來。
賈父還能說甚,只得喚來郭氏,儘快將兩人的婚事安排妥當。
“一定是你從中作梗!”郭氏看到一旁的賈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爲了你二妹,故意將我女兒拖下水!”
賈褒頗覺好笑:“繼母可真是冤枉我了,韓壽是阿午自己看中的,與我有何干系?”
這次回家的目的已是達成,賈褒也懶得留在賈父書房裝出其樂融融的姿態,可她也沒有立刻去見賈裕,而是從下人口中打聽出看管平安的圈棚。然而待她趕到時,卻是沒了平安的蹤影。
看管的下人一陣慌亂,賈褒走進圈棚,看到草垛中的一團紅色毛髮。
這是……狐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