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本體是隻紅狐狸, 連毛帶肉被火燒得滾燙的水烹煮開,皮都崩得裂了開來,裡頭的肉是熟的, 帶着熱氣, 帶着香。
那隻狐狸就這樣當成了一件戰利品, 悽悽慘慘得掛在牆頭, 孤零零的身子, 黯淡的毛色,垂下的四肢,城牆下的人都在指指點點, 說什麼的都有。可除了賈裕,誰都不知道那曾是一個如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千百年來活得無拘無束, 在山林間抓蛐蛐, 在溪水邊烤紅薯,或許再過個千百年他就能成仙了。
人的壽命之於平安而言很短, 如螻蟻一般,賈裕至今不懂平安爲何想要娶她,許是無聊許是想幫她,不管怎樣人之於他而言,只是生命中的一抹痕跡罷了, 可平安卻被人給烹殺了。
賈裕很怕血, 小的時候見過被繼母鞭殺的奴僕拖曳留下的血跡, 做好幾天的噩夢。
那次沒有一滴血, 賈裕在城牆下吐得一塌糊塗。
她再也聞不得肉香了。此後也只茹素。
賈裕突然想起, 當年的自己爲平安哭過,哭平安的命運, 更哭自己知曉平安是狐魅之後對他說的那些難聽的話,那時所有人都當她是因爲太原王氏的退親而難過,久而久之她也忘了自己爲何而哭。
看着自己親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經歷一次就夠了。
當李氏和她說讓她不要怪阿荃時,她突然覺得很累。她從小就很愛哭,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她一直都知道,但她也知道那個爲她抹眼淚的人能幫她解決所有問題,所以她總在逃避她應該承擔的責任和情緒。
“一切都是因爲我,我怎麼會怪你們?”
是她害了平安,她一直都知道。
如果她沒有和平安抱怨不想嫁人,如果她沒有和平安做朋友,如果她沒有在夜市走丟。那或許平安還是在山林間撒着歡撲騰,有着一個成仙夢的公狐狸。
正因爲有這樣的愧疚,面對同樣是狐魅的清懷,她纔會那般的寬容放縱,就算兩人的差別是那樣大。
賈裕回到謝家,此時謝家也都貼上了符籙。
小鬟和她說,是廣武縣侯託人來傳話,讓他們貼上這些。
之前賈裕爲嗣子謝珧守禮一年被張華高看,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如今的洛陽都城大半人都曉得這謝家孀寡是要改嫁廣武縣侯的。謝家不少家奴也都等着什麼時候換主子。
賈裕冷下臉來:“這是謝家還是廣武侯府?撤了!”
小鬟不知如何惹得賈裕惱怒,只得讓人撤了符籙。
回到院子,賈裕纔想起阿青,看那池子邊的大石頭上,也沒有人影,不知是不是被家中貼着的符籙給嚇跑了。
嚇跑了也好,他修行最不易,省得被逮到,讓人砍了做竹蓆子。
賈裕卸了妝容,換了件輕便的衣服,手指按在了梳妝匣層的銅環上,輕輕一拉,幾十年開不了的抽屜也不過就曲一曲手指便能開了的,她往日害怕,如今看來卻真的沒有什麼。
匣屜內只有一對珍珠耳墜,是平安給她的。十多年過去,依舊晶瑩凝重,亦如當初。
她緊緊握在了手心。
鬼意森森,影影重重。
賈裕站在一座石橋邊,恍恍惚惚看着四周一片詭異的淵黑,只覺得迷惑——她怎麼來這兒了?
倒也不至於害怕,就是覺得很是怪異。
眼前出現了一個人,賈裕認得,喊了一聲:“阿遠。”
這裡的謝遠與往日她所見的已是大不一樣,端一看丰神俊秀,再一看風采灼灼,全然沒有在俗世間病秧子的模樣。
“我本是冥府中鬼差,因犯了事兒,便去凡間歷劫,時辰到了,便會回到冥府。”
明白了,她的先夫在冥府是個當官的。
看到謝遠,賈裕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同清懷私交之事,當下替他喝了好些綠油油的酸醋。
謝遠似乎瞧出了些什麼,與她解釋道:“人間總總,生死即斷。我是此處的鬼差,不是凡間的謝遠。”
“這裡是冥府?我是死了麼?”
賈裕對自己的死亡倒是看得開,尤其遇見的還是故交,她更是不害怕了。
謝遠看着她笑道:“你如今倒是膽子大了。”
“我這般的,應當是能投胎的吧……”能投個好胎最好。
“……誰說你死了?”謝遠無奈得看着她,就差扶額嘆氣了。
謝遠的性子也跳脫不少,果然與凡塵時大不一樣的。
“如果我沒有死,爲何會在冥府?”
“那你要自己想想,你在來之前做了什麼?”
來之前?
賈裕想到那對平安送她的耳墜。她也想到清懷說的話,狐魅一族贈給伴侶的鮫人珠,若所配之人心念之,那人便會趕到眼前。
“曾經有隻狐魅,一直站在橋上不肯過橋,他說他在等一個朋友。”
“他一直沒有等到要等的人,剛巧我們閻王問他想不想做人,他說想,如今早已投了胎。”
“你拿着他給你的那對珠子,心裡想着他,他卻不在了,那珠子只得將你送來這座橋邊,這是他最後待過的地方。”
像是有一雙手緊緊拽住了她胸口的臟器,打了個死結,她深深呼了一口氣,卻依舊無法消弭。
那是一座相當破舊的石拱橋,橋面的幾處石板就算無人踩踏也能看出明顯的脫離和搖晃。
賈裕問道:“他那時站在什麼地方等的?”
謝遠指了個方向。
賈裕走到橋面上,在第二個石柱子旁站定,橋上的風光不比其他地方好,四周一片幽黑,除了橋和水流聲大概也看不到什麼其他東西。
平安一向愛玩鬧,靜不下性子,真是難爲他一直等着。
“這麼說,我之前所見,並不是平安。”
“是。”
“平安還說了什麼?”
“相交凡幾,愧不如許,定是要還的。”
不論修仙還是修道,都是要講個因果,她欠平安的,確是要還回去的。
“他走了,這鮫人珠……”賈裕看着手中的耳墜,心頭五味雜陳:“如何還給他去?”
“平安轉世,這一對耳墜也就是無主了,你大可留個念想,說不定還能給他找個新主人。”
謝遠話中有話,賈裕實在咂摸不出其中的意思,看着眼前如記憶中那般溫潤平和的男子,她不由得升起一絲依賴關切之心:“你在冥府,過得可好?”
謝遠一愣,像是沒想到她會說這番話,只是以往面上滴水不漏,到了冥府卻也沒變:“我尚好。”隨即又望向那無涯的黑霧之中:“想必他也了卻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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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裕被謝遠帶出了冥府,天已經濛濛發亮,她卻是怎麼都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