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府並不很遠,賈裕來到路口,遠遠就看着一長條的車隊,車上排排箱籠一直延至齊王府門口。
賈裕進不去,便在路口下了車,拎着裙小跑進了府中。見府內一羣人都在忙亂得搬着箱子,她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順手喚住一個小廝。
小廝捧着花瓶,對她道:“不久前陛下就已經下旨要齊王回自己封國,我們齊王因染病拖了些時日。只是陛下一再催促,再拖下去實在不美,今日便準備辭行。”
這些事,賈褒從來沒有和她說過。她急紅了眼,拉着小廝問道:“我阿姊如今在何處?”
“也不知在何處,應當是陪着王爺吧。”
賈裕詢問無果,遂跑到了賈褒的院子,房內的物件擺設都收拾一空,連院子裡的丫鬟媼嫗都也沒了影子,顯然早已離開。她跑出院子,逮住一個老嫗問道:“我阿姊呢?”
此刻的賈裕已是發散釵亂,涕淚糊了滿臉,那老嫗像是仔細辨認才辨出她是王妃親妹,拍着腿急道:“王妃已經跟着王爺走了,娘子快去外頭看看,說不定還能趕上。”
賈裕抹了一把淚,轉身衝到了王府門口,車隊此刻已經行去一段路了。
雨落了下來,淅淅瀝瀝得越下越大。她呆呆看着遠去的車隊,一動不動。一旁的小鬟跟着跑了過來,怯聲道:“娘子,已經下雨了,車隊也走遠了。不然我們先回去,下次還可再去封國見王妃。”
齊國遠在百里之外,路途顛簸,哪能說見就能見的,或許今日便是最後一面了。想到此處,賈裕渾身一顫,她便顧不得那連綿落下的雨瀑,闖入雨間,想要去追趕漸行漸遠的車馬。
“阿姊——阿姊——”賈裕在車隊後頭追逐哭喊着。雨還未下大,聲音傳去百米,依稀可辨。
雨滴打在她的臉上,一陣冰涼,而落在眼裡又是熱辣辣得疼。眼前是一片模糊,她喘着氣看着停下的車隊,面上浮現出一絲希冀:“阿姊……”
車隊的中央,一輛馬車上走下一個人。她連忙向前走了幾步,腳踝隱隱發疼,是方纔不注意時崴着了。
賈褒撐着傘跑了過來,一身華服珠翠,襯得賈裕越發狼狽,賈裕卻沒有在意這些,她看着賈褒,眼淚越發流得洶涌:“阿姊……嗚……”
賈褒忙打開另一把傘撐在了她頭頂:“怎麼跑這兒來了,伺候你的那些婢女呢?”
賈裕抹着淚:“阿姊不要走。”
賈褒笑道:“我是齊王妃,王爺回封地,我自然要跟着他走。”
賈裕覺得有道理,只得落淚哭道:“那我和阿姊一起走。”
賈褒被逗樂了,她將傘柄遞給她:“拿着。”
賈裕癟嘴:“我不拿,拿了阿姊就要走了。”
小鬟這時拿着傘從後頭趕了過來,賈褒一見她便冷下了臉:“你怎麼伺候你家娘子的,讓她跑外頭來淋雨。”
小丫頭被訓得低下了頭,賈裕不想因自己的原因讓別人受累,於是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賈褒的衣袖:“阿姊,莫要怪她,是我出來太急了。”
賈褒面色緩了緩:“你素來是個心腸軟的。”
賈裕牽着自家阿姊,任由她給自己理着髮鬢。恍惚間像是聽到了阿姊的聲音:“……阿念,也該懂事了。”
她擡起了頭,眼眶紅了一圈,裡頭盈盈得滾出了水來:“阿姊,我害怕。”
鼻腔一酸,她瞬間被阿姊擁入了懷抱。
“別怕,阿念。”阿姊同以往一樣,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別怕……”
賈裕搖了搖頭,她如何能不害怕。她自小父不慈母不愛,謝遠又去的早,家中生計都要她操持,每一日都要小心翼翼得應付姑婆和嗣子,生怕生了間隙。昨夜她出了那麼大的事,想過來同阿姊說說,可一來便看到自家阿姊要離開,她怎麼不着急害怕。
車隊裡有人在呼喊王妃,賈褒深吸一口氣,忍住胸口的酸澀。她安撫般摸了摸賈裕的面頰,將她緊拽着自己的手一根一根鬆開。賈褒退了幾步,看着她笑了笑:“阿念,今後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賈裕動了動脣,她有許多事情都想同阿姊說,可想了想,卻又覺得這些事都不應該在此時此刻說出口。
她看着賈褒的背影,哽咽着吐出了這四個字:“阿姊保重。”
曾經有人和賈裕說過,每件事都有雙面,她覺得不好的事未必是真的不好。
可能阿姊離開未必是件壞事,賈裕這樣安慰着自己。但是,真的捨不得,她之前對賈褒說想同她一起走的那些話,也並非全是意氣之話。這天底之下,除了賈褒,她還能向誰尋一處庇佑之所?
直到車隊消失在雨幕之中,賈裕這才頹唐得轉過身,一步一瘸得往回走。小鬟提着傘亦步亦趨得跟着,到了車上,兩人身上都溼了。
小鬟尋了塊帕子給賈裕擦拭着面頰和髮髻,座位一旁是包得好好的蜜餌,方纔賈裕下車急,並沒有拿上。她扯開油紙,拾起一粒含在嘴裡,一股化不去的甜味充斥着味蕾。她素來不愛吃甜品,膩得慌,這一回卻覺得甜得剛好,濃烈的蜜味將嘴裡的苦意驅除殆盡,讓她這具被雨水浸潤成的冰冷身體有了一絲溫暖。
她含着蜜餌,對着小鬟笑了笑:“難怪阿姊那麼喜歡,這蜜餌確實好吃。都忘了讓她帶了去,也不知齊國有沒有。”
小鬟見她笑得嚇人,只得哭道:“娘子,難受就哭一場吧。”
賈裕繃着臉:“太冷了,沒力氣哭了。”
車內沒有備用的衣服,小鬟讓車伕趕緊駕車回去,好將身上的溼衣服換了。
“不回家,”賈裕搖搖頭:“去阿母那裡。”
賈裕口中的“阿母”,自然不會是那賈府郭氏。車伕得令,駕車去娘子親母李氏家處。
賈裕尚能記事時,身邊已經沒有親母了。而繼母郭氏在她眼裡,是個如夜梟猛虎般可怖的女人。記憶中最深的那次,她跟在阿姊身後擡頭看着郭氏。郭氏青春明麗,一雙吊梢眼透着刻薄,只拿着鼻子瞅着她倆。
剛巧堂門外有家丁拖着一個東西經過,她遠遠看着像一個人,一個女人。
亂髮糟面,血肉模糊,拖曳之處一片血污。
賈裕年紀小,不懂什麼情況,卻也覺得可怕,腦袋一縮嘴一咧“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回頭見繼母正看着自己,面帶笑意,眼中精光駭人。她嚇得噤聲,嗚咽着縮在阿姊身後。
阿姊不斷拉着她出來,她卻又躲了回去。一拉一躲幾番下來,阿姊也便放棄了。
“阿母勿怪,阿念還小。”
“我記得你像她那麼大的時候,可是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看來便是同胞,性子也不盡相同。”
繼母着人擺上幾盤果脯,賈裕這才露出一個小腦袋,她看着桌上的果脯,饞的口涎直冒。
之後的事,賈裕已是記不清了。與她而言,那時印象最深的,只有擺在桌上的果脯和地上那一片血污。
尚記得一些兒時的事,她偷偷地去問賈褒:“阿姊,你還記得當初被家丁拖走的,滿身是血的女人嗎?那個會不會是我們親母?”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她明顯看到賈褒的嘴角抽了抽:“我們親母還沒死呢。”
賈裕面色尷尬:“我怎麼都沒見過她啊?”
賈褒摸摸她的頭嘆了口氣:“如今你也大了,總是要告訴你這些。我們親母姓李名婉,當初因我們外祖犯事,連帶親母也跟着被罰流放,你那時纔剛出生,不知道也是對的。”
在賈裕十歲時,新帝登基,天下大赦。那一年,對於賈裕來說算是個極特殊的一年。賈裕身邊出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因着和諧的君臣關係,新帝同意賈家可迎回原配夫人李氏;而另一件事是,她的阿姊賈褒將要嫁給了新帝親弟齊王攸做王妃。
對於李氏的迴歸,賈裕雖是開心但也並不像賈褒那般歡喜,在她心中有賈褒在就好,有沒有李氏其實並不重要。賈裕有兩個繼妹,脾氣同繼母一般,十分不好惹。往日裡,賈裕總受這兩姊妹欺負,而賈褒最有法子拿捏這倆小娃。如今賈褒嫁人,也不知家中還有誰會護着她,賈裕很是擔憂害怕,然而這種擔憂害怕她又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賈褒那時正試着喜服,見了她之後,一把將她摟住,抱在懷中想要顛一顛,卻是抱不起來了:“記得你小時候跟個小白團子似的,乖巧又聽話。今後阿姊不在府中,阿念得多聽親母的話,幫阿姊好好照顧阿母,若你們被人欺負,就來尋阿姊。”
賈裕正對着賈褒頭上晃眼的釵環發愣,聞言點了點頭:“我一定會照顧好阿母的。”
那時她沒想到的是,親母竟是沒辦法回來了。那幾日,郭氏在家中鬧得厲害,賈父竟然攝於郭氏淫威不敢將李氏接回來。賈裕傷心極了,親母回不來,阿姊得有多難過,原本阿姊還想讓親母爲她送妝的。她越想越心疼,和往日一樣,抹着淚就跑去賈褒那兒。
賈褒面色如常,反倒尋了帕子給她試淚:“回來也未必是好事,誰知道那郭氏會不會又鬧出人命。親母素來喜清淨,置在外頭說不定更合她的意。更何況如今的阿翁,也未必入得了親母的眼。”
賈裕聽得此話,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不小心打了個嗝,反倒逗得賈褒樂不可支。
“真是個孩子。”
賈裕又不服:“我已經懂事了。”
可惜連賈裕自己都明白,直到現在她也一直都沒能懂事。她曾信誓旦旦得說過要照顧好李氏,可這些年能讓李氏安心順遂的一直是賈褒,自己反而總惹她們擔憂。久而久之,這種擔憂也令她習以爲常,她總是有着私心,總是想尋個人,心疼心疼自己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