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的話落了音,便有兩個小少侍和一個宮女戰戰兢兢地站了出來,那年紀最小的少侍胸口到膝下皆是一塊塊溼乎乎的泥巴印記,不知道在哪兒狠狠地摔了一跤,那大點的宮女也好不到哪裡去,眼睛紅腫臉色慘白,不知道哭了多久,就站出來的當口,都還有淚水從她的眼睛裡不斷地滲出來,她便不停地拿袖子去擦,卻總是擦不乾淨。
另外一個小少侍咬着嘴巴一邊扶着一人,三個人就那麼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空地中央離那阿然屍體較近的地方,哆哆嗦嗦朝宋彌爾看過去。
那宮女的佈滿血絲的眼睛帶着充滿了驚恐、痛苦、祈求和希冀的眼神向宋彌爾看來,看得宋彌爾心頭一窒,繼而涌起淡淡哪的心酸和無力感,好似天地之間就剩她和這個只在自己宮裡見過幾面的宮女,以及她們中間橫亙着的幼小宮女的屍體。
而自己作爲她們日夜行禮,信任依賴的主子,卻無法給她,給那個小宮女阿然一個肯定的交待,自己甚至連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自己無法爲她目睹的慘案給一個寬慰的行爲,自己還待在宮裡的時候,自己的心腹親信都在這宮裡的時候,自己還在和友人佐酒喝歌的時候,一個和自己的小妹妹差不多大的宮女卻就這樣死在了離自己歡樂的庭院沒多遠的地方,自己卻毫不知情,不能揪出殺了阿然的兇手,甚至連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要叫眼前這個情緒已經在崩潰邊緣的宮女告訴自己,自己甚至都不敢保證一定能找出兇手,畢竟自己從入宮到如今,都是被動的,被大多數宮人所輕視的,自己好似沒有絲毫的作爲和能力的,連柔貴姬換藥方一事都查不出頭緒的,何況這樁兇殺案呢。
眼前這個宮女拿了那樣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而自己只能呆呆地看着她,難道自己連自己宮裡的宮人都保護不了了嗎?
宋彌爾強撐住自己的心神,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那宮女一個安撫的目光,卻不敢去細細分辨那宮女眼中的淚是不是還帶着別的對她的期待,“細屏,你不要怕,你說吧,你和他們看到了什麼,你都說出來,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連承承諾都不敢有的一句話,卻讓細屏的眼睛閃出了一陣亮光,皇后娘娘的話好似給了她一個定心丸。
她側頭帶了身邊兩個小少侍又再向前了一步,一起分別朝沈湛和宋彌爾等人都行了大禮,深深呼吸了一下,嚥了咽口水,才道:“回稟陛下、皇后娘娘,各宮娘娘,這阿然的屍首是奴婢與阿宇阿丘兩人一起發現的。奴婢名細屏,是負責碧梧殿後庭院灑掃的宮人,阿宇和阿丘是負責庭院花木的花匠學徒,今日我們三人值日,因着日頭好,我們便想着移一些花草到日頭下曬曬,阿然今天一早就說要來打掃假山,中午飯時她也沒回來,因爲阿然年紀小貪玩,常常不知跑哪裡去玩了,我們也都沒有留心,給她留了飯便是了。下午我們三人移假山附近的盆栽時,纔看到,看到阿然,她,她,她就那樣躺在假山裡面,她午膳都沒有用。。!”
細屏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哭聲中含着哽咽絕望,令人不忍心聽下去。
“皇后娘娘這裡的宮女可教導得好,一個灑掃的宮女回起話來也句句清晰連貫,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娘娘您的大宮女呢。也難爲娘娘您了,這死了的小宮女也就罷了,一個普通的灑掃宮女你也記得她的名字,呵!”
不待宋彌爾問個什麼,柳疏星便搶先一步開了口,說是宮女教導得好,卻暗指這宮人與人可能對過口供,這對口供的人嘛,自然也是皇后,否則怎麼連一個小宮女的名字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回貴妃娘娘的話,”卻是那個叫阿丘的小少侍開口了,“俺們這些宮人承蒙皇后娘娘照看,皇后娘娘心腸好,每隔兩日便有她身邊的大宮女清和姐姐、朱律姐姐、浴蘭姐姐她們來教俺們讀書寫字,教俺們說話做事,不僅僅是細屏姐姐,就連俺這種最底下的末等少侍,也會寫幾行字呢!俺現在的家書都不找人代筆了!俺們,我們宮裡所有宮人說話都利索着呢!皇后娘娘說了,什麼瘦一個魚不如收所有魚,以後俺,不,我們在宮裡行走,纔不會被看不起,寫家書也不用去求人了!”
“那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什麼收一個魚兩個魚的”,一邊的年紀最小的阿宇小聲補充道。
“哎呀,俺人笨,那些大句子俺都記不住!”阿丘撓撓頭囁喏說道。
一來一去,倒是將剛剛悽慘絕望的氣氛沖淡了不少。
宋彌爾掃了一眼柳疏星,將腰背再挺直了一些,淡淡開了口:“不僅僅是阿然,是細屏,這宮裡闔宮九十三人,每一個人我都記得他們的名字,年齡,在我的宮裡當着什麼差。不如貴妃你,除了親近的幾個宮人,你誰也不認識。”
柳疏星見沒能說得住宋彌爾,略略動了動身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宋彌爾朝沈湛望去,見他也正一直望着自己,看見自己望來,便微微朝自己點了點頭,牽了牽嘴角,繼而轉頭看向自己眼前的地面。
看樣子,沈湛是不打算親自審理這個案子了。
宋彌爾在心中暗暗思忖。
“細屏,你們發現阿然的時候,周圍可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宋彌爾又開口問道。
“不對勁。。奴婢們當時就顧着看阿然去了,沒有注意四周有沒有什麼不對勁。”
細屏遲疑着,回了宋彌爾的話,便皺着眉凝神細細回想着。
“皇后娘娘,您還是,等能審的人來審吧,再說了,就算您會審案子,可也得避嫌呢。”
柳疏星逮着機會,就總要刺上宋彌爾幾句。見着宋彌爾又問了關鍵的問題,柳疏星忍不住便又涼涼地刺道。
“我說柳疏星,你的嘴就那麼閒不住嗎?”袁晚遊實在看不下去,接了柳疏星的話,又睇了睇沈湛的神色,見他聽見柳疏星那樣刺宋彌爾,都沒有任何動靜,忍不住悄悄撇了撇嘴。
正靜默間,刑部郎中便帶着幾個仵作並着太醫孟尋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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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曆朝民風開化,後宮妃嬪與前朝官員共處一室,只要不是兩人暗地裡私相授受,都坦然處之,更何況目下更是有皇帝親自坐鎮,在衆目睽睽的碧梧殿後庭院呢。
那刑部郎中等人瞧着庭院氛圍不對,也不敢多話,恭恭敬敬朝沈湛和宋彌爾等行了禮,待得了沈湛的令,那刑部郎中便命那仵作去查驗宮女的屍體。
蓋着阿然的麻布再次被掀開,阿然瘦小的屍體全然曝在太陽底下。
在場的大多數宮人們都不忍心的別過了頭,有的膽小或心慈的,默默朝沈湛等人福了福便悄悄退到了遠處。
自打進了碧梧殿便沒有開過口的尉遲嫣然似乎不忍看那宮女死了還要被人翻來翻去,拿了綢帕遮了攥在手心裡掩在鼻子下端,露出的眼圈紅紅的。沈湛也負了手轉過身面朝院門。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賢妃樓橫波已經低垂了頭,雙手合十默唸起了往生咒,袁晚遊擔憂地看了看宋彌爾,見她面色鎮定才放了心。
雖說都知道死因不明便須得查驗,但眼前這個還是個垂髻之年的小姑娘,因爲是末等宮女,常年做着苦力,身形看着也比好人家十一歲的姑娘小得多,膚色黃中透着黑青,乾枯發黃的頭髮散亂着,因爲死前掙扎而鬆散出來的幾縷頭髮竟向上向外張着,嘴脣和周圍一圈竟也微微有些發黑。
剛剛還語態囂張的柳疏星也一語不發,一改常態沉默地看着仵作查驗屍首。
“看看那是什麼?!”一個眼尖的仵作指着阿然的右手說道。
衆人都凝神看去,見阿然的右手中攥着根細細的布條。
“快,打開她的手看看!”那刑部郎中急急道。
因着阿然屍身已經僵硬,幾個仵作將阿然的手臂擡起來,費了好大的力氣纔將阿然的拳頭掰開。
“嚯!這布條上還有字!”
那阿然的拳頭掰開時,布條往下墜落,還不待落地,站在一旁的柳疏星已經手疾眼快地將布條搶在了手裡,正準備去接布條的兩個仵作連忙站定低下了頭,柳疏星上下掃了一眼布條,翹起一個笑來,又意味深長地睇了睇宋彌爾,朗聲將那布條上的字唸了出來:“皇后。。換藥。。”
“這布條什麼意思?換藥,換藥,莫不是說那柔貴姬換藥一事跟皇后有關?”柳疏星揚了揚手中的布條,朝宋彌爾一笑,轉手將布條遞給了沈湛,“陛下,您看,這布條上的字色暗紅,像是血書呢。莫不是。這小宮女撞見了皇后娘娘換藥的事情,皇后娘娘您怕她宣揚出去,心狠手辣,把她給殺了?”
“你胡說!”朱律急急忙忙地頂道。
一旁的宮人中間起了不小的動靜,復又安靜下來,清和、浴蘭、初空等幾個從小與宋彌爾一起長大的,也都顧不得尊卑禮儀,面朝柳疏星對她怒目而視。
“貴妃!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袁晚遊顯然已是氣急,將宋彌爾往身後一拉,指着柳疏星吼道。
“噗!”柳疏星朝後略退了一步,避過袁晚遊的手指,站到沈湛的身側挽了手瞄着沈湛手中的字條,“這可不是我胡編亂造的,那字條上清清楚楚寫着呢,皇后,換藥,換藥,皇后,又是在這死了的小宮女身上,你說,除了皇后殺人滅口,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沒有!”宋彌爾從袁晚遊身後站出來,面對着沈湛與柳疏星,“我不知道阿然爲何會那樣寫,但我沒有殺害阿然,也從未給柔貴姬換藥!”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宋彌爾渾身又涌起一股無力感。她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了,爲何阿然會死,手裡爲何又有那樣的布條出現在阿然的手裡。
“讓我看看那布條!”宋彌爾朝前邁了一步,對着沈湛說道。
沈湛擡了頭,將手中的布條遞給了宋彌爾。
環視了一眼四周的情況,又看了看宋彌爾着急的神色,沈湛緩緩擡起手,拿了帕子拭了拭宋彌爾鼻尖沁出的汗水。
“彆着急。”沈湛低聲安慰了宋彌爾一句。
“皇后慎淑嫺德,此事定不會是皇后所爲。”沈湛朝着衆人高聲說道。“溫嶺易,教人好好查驗,看看還有其他什麼線索”,沈湛衝着那刑部郎中肅聲道。又轉頭睇了眼柳疏星,“疏星,你也冷靜點。”
柳疏星微微眨了眨眼,輕輕斜靠在了沈湛的手臂上,擡起下顎注視着宋彌爾。
“娘娘,讓奴婢看看布條。”不遠處的浴蘭小步從後邊繞到了宋彌爾與袁晚遊的身側,低頭朝兩人福了身,神情焦慮,“阿然年紀小,會的字不多,平日裡都是奴婢在教她念書認字,”浴蘭一邊雙手接過布條,一邊解釋着低頭去看那布條上的字,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低,只見她仔仔細細地斟酌了那布條好幾遍,才深吸了一口氣堅定道:”娘娘,這字必不是阿然寫的!”
復又轉身朝沈湛福了身,“稟陛下,這布條上的字跡決不是這死去的宮女的。”
“你說不是就不是,你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你當然幫着你家主子說話。”柳疏星不等浴蘭接着說下去便插話道。
“疏星!”沈湛聲有厲色,朝柳疏星低低一吼,“你,”他又朝着浴蘭微微擡了擡下顎,“爲何說這不是這小宮女的字跡?”
“迴避下,阿然的字是奴婢手把手教的,字跡與奴婢的有五成相似,有因着阿然年紀小,手不穩,寫出來的字都常常喜歡往上邊翹,爲此,奴婢還打過幾次她手心。”浴蘭話音未停,眼圈已是紅了,“這布條上的字筆筆有力,筆劃順暢,筆鋒舒緩朝下,決不是阿然這種才練幾月的人寫得出的。
”孟尋,你來看看“,沈湛點了點頭,喚了站在宮女屍首旁邊正注目着仵作查驗的孟尋。
孟尋大步走上來,朝浴蘭點了點頭,從她手裡接過了布條,“大人,這是奴婢日常無事繡來練手的香包,上面的字都是奴婢自己寫了描的,應該和奴婢本身的字差不離多少。”遞了布條,浴蘭思忖片刻又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男子手掌大的布袋子,遞給了孟尋。
孟尋也一手接了,和另一手的布條細細做着對比。
“陛下,臣等已有了結論。”
刑部郎中的聲音驀地在院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