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九)世人囂囂,鷦狗爻爻

難不成沈湛是想借此告訴自己,有時候自己眼見也不一定爲實,耳聽也不一定爲虛麼?還是想要自己知道,這人前人後的差別,好叫自己將過去所遇種種辯個清楚?

宋彌爾這廂還未曾想明白,又聽得沈湛在外頭開了口,她緊蹙着眉,仔細聽來。沈湛在座上,微微搖頭,好似並不太贊同王解頤的話。

倒叫王解頤心頭一涼。他怕的不是自己因着這番話被陛下厭棄,而是怕陛下真的因此誤會了皇后。

是,他是覺得那計策有傷天和,但這只不過是從他一個文人角度來看。自古戰場多白骨,戰爭哪有不死人的?不死大月人,難不成要死自己人?

而今想來,那恐怕是最好的計策了,既能傷敵又能退敵,還不會自損。王解頤敢說,便是普通的武官,恐怕也不能在那樣短的時間內想出這般計策。更何況皇后娘娘當機立斷、一夫當關,巾幗不讓鬚眉,這一點上,王解頤實在是佩服。

就算是陛下也覺得此舉不妥,但也總不至於像潘通判所說,那般糟糕。

王解頤便是舍了這條命,也要維護着皇后娘娘。

潘通判在下頭偷偷瞄,見陛下微微搖頭,更是開懷,甚覺王解頤是神助攻,倒叫自己得了好處。正綺念之間,又聽見陛下喚他:“潘卿以爲王卿這一番話如何?”

“陛下,微臣斗膽妄議,王大人此番話甚爲不妥。戰場無情,本就傷人,我們爲何還要去做這些有違天和之事,卻是不利展現我們大曆泱泱大國風度啊!”

“潘大人!”王解頤十分不滿,“你說話可要適可而止。我與你同僚多年,卻不知你是這般嘴臉!無恥!”

潘通判也漲紅了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王大人,你這話說得實在是、實在是甚傷我心!正是因爲與王大人你同僚多年,有些話我竟是不好開口!陛下,微臣求陛下做主啊!”

“好,哈哈,”沈湛撫掌大笑,“好一個求朕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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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臉色一沉,將桌上硯臺就此砸向潘通判,“朕就來好好爲你做這個主!”

硯臺無墨,硬生生砸向潘通判的額頭,他也不敢躲,大驚失色間砸得頭破血流。他更不敢擡手擦拭,恐懼之色溢於言表,也顧不得究其原因,也顧不得額上傷口,“砰砰砰”朝地上磕頭,求得陛下息怒原諒。

沈湛怒極反笑,負手而立,“原諒什麼?你不是要朕做主嗎?朕現在就替你做主何如?!”

“若不是今日你說,朕竟不知,潘通判如此悲天憫人,對被桐油燒死、落石砸死的大月士兵懷着如此深沉的感情,朕還以爲,潘通判想必是敵國奸細,是大月潛藏在朕大曆十多年的賊子呢!”

潘通判心膽俱裂,“微臣不敢!微臣冤枉啊!微臣是清白的,還請陛下明鑑啊!”

“哦?”沈湛放佛聽到一個十分好笑的笑話一般,“潘卿這般害怕大月人流血傷亡,不惜信口雌黃指責大曆皇后,難道不是敵國探子?!”

潘通判這才知道,自己哪裡是撿着了燒餅,而是拍馬屁拍到了馬屁股!

他以自己所知零碎事件爲依據,胡亂拼湊,卻妄自以爲陛下早已厭棄皇后,沒成想,事實竟然相反,單憑這幾句話潘通判就知道,陛下不僅不厭棄皇后,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對皇后卻是維護得很!

潘通判可不肯承認陛下是愛着皇后的,這世上,哪裡有真愛皇后的皇帝呢?!

他只以爲,陛下無法撼動宋家,自己卻在這當頭踢到鐵板,惹怒了陛下而已!

可下一刻,他卻再次刷新了自己的認知!

只聽沈湛繼續道:“朕卻是沒有潘通判這般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沈湛語氣十分嘲諷,“朕倒覺得此計甚妙,實乃良計也!”

“若是朕告訴你,這計策本就是朕想出來,告之皇后,請她先至明玉州施此計策。你是否也要覺得朕殘暴不仁、不配爲大曆一國之君?!”

潘通判萬念俱灰,形容灰白,一時之間竟動彈不得、無法言語。

他腦子嗡嗡一片,眼前一陣黑過一陣,明明是豔陽冬日,尚有暖意,他卻覺得寒冷刺骨、風雪交加。

而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頭,他不敢直視龍顏,只敢看到沈湛的下巴與嘴脣,那嘴脣一張一合,潘通判竟聽不清究竟說了什麼,可似乎又有一句句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使勁忘自己腦中蹦,好叫自己死個明白。

“此番計策,雖不是皇后所想。但在宮中,皇后端淑有方、貞靜持躬、躬全懿範、禮度攸嫺,贊宵旰而彌勤,御家邦而式化,正母儀於萬國。朕十分慶幸朕有皇后爲妻,有她,是朕之福,是大曆之福,是萬民之福!而今,爾等宵小,爲一己私利,竟敢中傷誹謗朕之愛妻,可惡!可氣!可恨!罪不可恕!”

潘通判覺得自己放佛已經停止了心跳,停止了脈搏,茫茫然不知何所歸,痛痛然不知其所止。仿若神遊太虛又墜入萬丈深淵。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的仕途、他的人生,甚至他的性命,就在這一刻,統統化作泡影。

“滾吧!”沈湛立在廳中冷冷說道。

潘通判不知自己是如何應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一道門的,恐怕是費盡全身力氣爬着出去,在他身後,他隱隱約約聽見,陛下在對他瞧不上眼的王解頤說:“你做得很好,恪守本分,待朕回京,你便跟着朕一道吧。”

潘通判想要大笑、又想大哭,又恨不得拿一把刀來,親自將自己剖成十塊八段,倒省了力氣,不用再徒徒掙扎。

·····

潘通判爬着出去,王解頤被留着說了會話,問了問明玉州近年來的各項情況,也令自己在前往京城前使勁將明玉州好好打理一番,留一個新景象,好叫新的知州前來接手。這一下,南方恐怕也要大變動,連着三州四州的知州到知縣,都要換個遍。而明玉州的邊防也會加強,不會再跟眼下這般疏散,叫人鑽了空子。

打發走王解頤,沈湛輕輕關上門,方纔那彈壓山川、含吐陰陽的氣勢一掃而空。站在屏風前頭,又是堆笑,又是擠眼淚,又是萬般哀愁的樣子,捂着心口,給自己做了半天的準備工作,才走向了屏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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